2014年8月17日,少林寺举行“机锋辩禅”活动开幕式。图为初赛现场。
2015年2月23日,少林寺僧人在英国伦敦唐人街表演少林功夫。
衣钵
释永信俗姓刘,名应成,1965年出生在安徽皖北农村,排行老三。当时母亲虽然带着5个孩子务农,但父亲在水电部门工作,家境尚可,而且都是“非农户口”,上学、找工作都不成问题。16岁那年,释永信选择出家。“因为小时候总听当地人说书,书中的和尚都过着惬意的生活,云来雾去,像神仙一般。我就希望长大后也能出家。”
1981年,释永信趁家人外出,拿了点钱和几件衣服就直奔少林寺。几经周折,他找到了住持行正长老。老方丈听说他是农村出来的,什么活都会干,也不怕吃苦,就同意接收他做弟子。释永信回忆,当时寺院的生活比起安徽老家差远了,更与他心目中的寺院形象相去甚远。“十年浩劫刚过,少林寺佛堂破败,僧众离散,香火几乎断绝。20多个僧人,28亩薄田,连口粮都不够吃,早晚两顿玉米糊糊,就中午一顿有干粮,每人两个馒头。但即便如此,我总能感觉到,少林寺的灵气还在。”
老方丈正式收他为徒,赐法号“永信”。多年后,释永信才知道,那时宗教政策尚未落实,僧人连僧衣都不能穿,还能收徒弟吗?师父收他为徒,是冒着大风险的。正因此,他坚定了继承师业的信念。在庙里,做饭、放牛、种地、挑大粪、当保管……他很得老方丈的喜爱。
少林寺最困难的几十年都是行正方丈带着大家一起度过的。释永信忘不了师父的言传身教,“当时北京的中国佛教协会对面有家澡堂子,连洗澡加睡觉总共才一块钱,师父去北京办事,都是住在那里,澡堂子的工作人员和师父都很熟悉了”。1985年,少林寺的日子好多了,每年有十几万元的门票收入,可老方丈到北京办事还是要住澡堂子。释永信只好骗师父说澡堂子已经拆了,师父这才开始住旅馆。
“为了少林寺的发展,师父什么都不怕。当年有人说要把塔林炸掉,师父第一个站出来,大声喝道:‘若要炸塔林,先把我炸了!’对方硬是给吓跑了。谁能想象,少林寺的壁画、经书、佛像、塔林,都是这个双目几近失明的老方丈保护下来的?没有他,少林寺的历史可能就会断代。”释永信忘不了这段历史,“师父不仅教我怎样吃苦,怎样做人,他的一举一动更让我感悟到,唯有发展,才有地位,才有影响,才配得上少林寺佛教圣地、禅宗祖庭的称号。”
1987年8月,行正方丈圆寂前夕,将法卷和衣钵授予释永信,并一再叮嘱:“平时多盖些房,多存些粮,一定要想法恢复少林寺的鼎盛。”年仅22岁的释永信成为少林寺住持,一时间轰动全国。不但外界有质疑,少林寺内部也有不同的声音。那时少林寺的出家人多是河南本地人,很多老僧人各有一帮得意弟子,让一个安徽来的“毛头小子”领导全寺,无异于“将自家东西送给了别人”。
禅武
20世纪90年代初,郑宇走马上任登封市宗教局负责人时,见到的是一座充满浓重江湖气的少林寺。
“少林寺本来就有习武的传统。最初是为了保护隋朝皇帝赐给寺庙的土地不被乱兵夺走。后来李世民战事不利,被囚禁在洛阳,少林寺的十三棍僧凭借一身武艺,连夜打进去,救出了李世民。唐朝统一天下后,李世民特准少林寺设500僧兵,自立营盘,资费归公,开创了僧人公开习武的先例。这种传统在‘文革’时期中断过,因为宗教活动都被禁止了,僧人也被迫还俗。到了1982年,电影《少林寺》一上映,年轻人蜂拥而来,有的为宗教信仰而来,有的为学武而来,有的甚至是社会流窜犯。那时宗教政策刚刚恢复,寺院管理体制不顺,也没有登记制度,局面非常混乱。这些人在少林寺里明争暗斗,拿刀子捅人,点汽油放火烧大殿,干什么的都有。好好一座禅宗祖庭,变得武是武,禅是禅,甚至只有武,没有禅。赵朴初在参观少林寺时,就强调过少林寺能够‘天下称第一,是禅不是拳’。”郑宇说,在这种背景下,刚接手少林寺没几年的释永信提出了“武术禅”的概念,强调禅是第一位的,通过“禅武结合”给少林寺找一条生路,重塑禅宗祖庭的声望。
释永信也告诉《环球人物》记者:“少林功夫不同于其他门派的地方,就是禅与武的结合:以参禅之心习武,以习武作为修禅的方法之一。少林功夫追求的是综合素质,是身心的协调和生命品质的提升。因此,我们不用‘少林武术’,而用‘少林功夫’。武术是技术层面的,而功夫不仅有技术,还包含文化和信仰。”
释永信一面成立武僧团,一面恢复禅修传统,使僧人有功可练,更有禅可修。比如,培养年轻僧人的修为。郑宇说:“他支持僧人到佛学院学习,鼓励僧人参加高校的成人教育、函授课程。少林寺还会组织考试,选拔僧人去知名大学进修。寺里也成立了少林文化学院,给学历比较低的僧人教授外语、国学、书法、历史等课程。”
这些僧人生活在游人看不见的地方,与少林寺景区的喧嚣隔绝开来。“原来少林寺两侧的房子乱七八糟,释永信就把它们规整成一个个小单元——有的给文化学院,有的用来练功,有的做禅堂,有的是药局。寺里修了一条消防通道,隔开了旅游区和僧人们学习生活的地方。那里的生活是很清净的。该上课的上课,该练功的练功。”郑宇说。
又比如,恢复打禅七。禅七是指僧人以七日为期,闭关坐禅,参究心性,以期证悟。现在,每年农历十月初五,少林寺众僧开始打禅七,七七四十九天后圆满。
再比如,举办“机锋辩禅”活动。少林寺邀请各地优秀僧才参加辩论,以启发智慧。辩题都和参禅有关,如“万法归一,一归何处?”“达摩面壁,背向何处?”
还比如,举办传授三坛大戒法会。传戒是为沙弥、沙弥尼传授戒法的仪式。在佛教界有着重要的意义,象征着佛法的延续。少林寺历史上曾举办过传戒法会,但已经中断了300多年。“传戒是一个寺院实力的表现,除了硬件设施和经济实力,还需要在宗教界有很大的影响力。寺院内部也要掌握一套复杂的宗教仪轨,能接待全国前来受戒的戒子。从2007年起,少林寺接连举办了3届传戒法会,很不容易,这是一般寺院不敢想的。”郑宇说。
郑宇还记得,释永信那些年几乎跑遍了各个政府部门,逢人就讲少林寺禅宗祖庭的辉煌历史,争取支持,申请拨款。他筹资修复了法堂、钟楼、鼓楼,铺设了几百米长的莲花大道,主办了声势浩大的少林寺成立1500年庆典活动,“少林寺逐步找回了往日宏伟壮观的气象”。
变化
悄然间,少林寺在宗教界人士心中的地位发生了变化。郑宇说:“上世纪90年代,我去参加佛教协会的会议,和全国各地宗教界的人士提起少林寺,大家都摇头。现在,全国各大寺院对少林寺都比较尊重,一有活动就请少林寺的僧人去参加。”国家宗教事务管理局的一位干部对《环球人物》记者说:“永信法师的修为、品行没有问题,少林僧人的培养也日益规范,我们对他、对少林寺是尊重的。”
不过,宗教界人士也普遍认为,尽管少林寺做了重振禅意的努力,但武胜于禅、功夫之名大过禅宗祖庭之名的状况还是没能彻底改变。
与国内的情况相反,少林寺在海外受到了很多追捧。62岁的德国作家克鲁兹告诉《环球人物》记者,2008年,他第一次走进少林寺,心中充满疑问:“在当今中国,佛教僧人如何生活?他们从哪里来,出家之前做什么,为什么选择在少林寺出家?在中国历史上,少林寺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又承担了什么样的责任?”此后,他每年都去少林寺两三次。2011年,他找来一位摄影师,一起在少林寺住了3个星期。2012年,画册《少林僧》在德国出版,通过近60幅图片展示当代少林僧人的生活。“我没想到,《少林僧》一出版就产生了很大影响,我们同时在德国和奥地利举行了图片展。一年之后,我们的书再版。”
海外对少林寺的良好印象与“少林文化走出去”密不可分。1989年,德国人戴勒只身到少林寺旅游,因被寺院吸引,向释永信提出要入寺习武修行。释永信觉得他是块学武的材料,就同意了。戴勒回国前夕,释永信建议他方便时在欧洲推广少林文化。戴勒的父亲是一名企业家,2001年,他出资约1000万元人民币,在柏林建了第一家海外少林文化中心。少林寺选派了几名修行好、功夫好的禅师,在那里教授佛学和功夫。现在,少林寺在海外的文化中心已经有几十家。
美国华人曹青对文化中心里的少林僧人印象深刻。“2007年,我跟着朋友走进了正在建设的洛杉矶少林文化中心。我看到那些小僧人虽然来自中国农村,物质条件并不好,但他们永远昂首挺胸,英气十足,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自信、阳光,让我看到了中国孩子的傲骨。”洛杉矶少林文化中心建好后,曹青就把自己的孩子送去学习。
不论发展到哪一步,释永信都在少林寺地下仓库里存放着足够寺里所有人吃两年的粮食。“很多人问我为什么不藏金银,而去藏粮?我想,既然师父关照多存些粮,必然有他的道理。再说,遇到荒年,金银能吃吗?”除了囤粮,他还“囤人才”。释永信在全国恢复和创办了十多个下院,如河南的慈云寺、云南的妙湛寺、天津的北少林寺等。现在,少林寺常住院加上各个下院的僧人,总数已经超过500人。
今年,释永信50岁了,这是“知天命之年”。在《环球人物》记者采访的最后,回顾这半生奔波,释永信说:“人生都一样,不论是在寺院中修行,还是在各个行业工作,有一条规律谁都逃不脱,那就是要充分认识人生,理解人生。有些人做的事业轰轰烈烈,但他未必不空虚;有些人做的事情平平凡凡,但他未必不充实。佛家认为,做什么事情,在哪个行业,都是一种修行,都是对自己和社会尽责任,只要让众生受益,就是一种向善、向上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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