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生活就是他们的思想
在西南联大读书时,有几门课,我到现在都有印象。比如,冯友兰先生的“人生哲学”、郑昕先生的“康德”、汤用彤先生的“魏晋玄学”,还有冯文潜先生(冯至先生的叔叔)的“西洋哲学史”。
联大对学生的管理很自由,没有人去查到、管纪律,大家反而上课积极。每个系都有名教授,教授们也都重创新,以讲自己的教材为荣,用现成的教科书则是不光彩的事。名师的课总是很受学生欢迎,教室里站不下,学生们就都挤在窗边听。
闻一多先生的课我旁听过,到底是“楚辞”还是“唐诗”,我已不记得了。他一边叼着烟斗,一边讲课,黑板上一个字也不写。但他讲得非常入神,绝对是用自己的方法去解释那些古文。我当时有个感觉,不管是多难、多古怪的东西,好像都能被他解出来,而且,不是引经据典的,完全是自己的见解。
沈从文先生的“中国小说史”我也去听过。我觉得他的小说写得真好,那种湘西的气息非常独特。他特别爱写板书,讲每句话、每个字都有逻辑,只要记录下来,就会是一篇很好的文章,但他的口音实在太重了,很多话我都听不懂,所以收获有限。
我留学回国后,还见过沈先生。当时是同学袁可嘉请我吃饭,和先生巧遇。席间沈先生还问:你们记得有个写诗的郑敏,现在去哪里了?我心中窃笑:就是我啊。
联大的教授,每个人都是自成一家的风格。汤用彤先生给我们讲“魏晋玄学”,他长得矮矮的,还光头,但给大班上课时嗓门特别大。我喜欢他的课,那种道家的境界、魏晋玄学的潇洒,对我影响深极了。我一直对老庄的东西非常赏识,到现在也经常会读一读,跟汤先生有关。
卞之琳老师的新诗我从大一就开始读,在冯至先生家也见到过他。他成名早,是真正的青年才俊,总是西装革履,戴着金丝边的眼镜,充满了浪漫气质。
最有意思的是冯友兰先生和金岳霖先生。冯先生留着长髯,穿着长袍,开过一门课,叫做“人生哲学”。课讲到最后是讲境界,说人生有4个境界,最低的是“自然境界”,为了过日子而过日子,什么都不想;往上是“功利境界”,开始懂得为自己打算;再往上是“道德境界”,心里面有了他人,是贤人;最高境界叫“天地境界”, 这种人心目中有宇宙大爱,是圣人。
金岳霖先生给大家讲逻辑,当时他刚从美国回到昆明,比较轰动,因为他穿得很时髦,不只是西装衬衫,还穿夹克、风衣、戴墨镜,跟周围人都不一样,他的身材又高,看上去真“酷”。
有一天,冯友兰先生要给我们上课,他走在前面,我和一位同学正好跟在后面,都往教室赶。垂直的另一条小路上,看到了把外衣搭在肩上,戴着墨镜的金岳霖先生。只听金老师问:“芝生(冯友兰的字),到什么境界了?”冯老师回答:“到天地境界了。”两位教授大笑,擦身而过。
我经常回想,也许正是在西南联大那样自由、充实的氛围中,接触到冯先生关于“天地境界”的想法,才让我的思想得到了升华。后来到美国留学,我待的地方一度流行麦卡锡主义,仇视华人、留学生,我的学业断断续续,最终就是靠着这些信念熬过了艰难岁月,坚持读完了硕士,拿到了学位。
我觉得西南联大教育最大的特点,就是每个教授跟他所研究的东西是融为一体的,好像他的生命就是他所思考的问题的化身。他们的生活就是他们的思想,无论什么时候都在思考。这对我的熏陶极深,但是这种精神,我以后在任何学校、任何环境中都找不到了。
郑敏最早的一部作品集叫做《诗集:1942-1947》,里面的很多诗,都酝酿于西南联大时期。昆明的石板路、石榴花,突然来又突然去的阵雨,给了她很多灵感,
当时西南联大的诗歌创作空气是非常浓厚的,冯至先生、闻一多先生、卞之琳先生……可以说,上世纪40年代,西南联大云集了中国新诗各阶段的主要诗人,并培养了穆旦、杜运燮、袁可嘉、郑敏等新生代。采访过程中,郑敏反复说,联大的学生很自由,“如同野地里的花花草草一样,肆意地生长着。”
从西南联大,郑敏走向了她的诗歌人生。如今耄耋之年回望,那短短的4年,竟是她人生最大的转折。从西南联大毕业后留学美国,学成归国,在各种波折、劫难中踽踽独行,等到上世纪80年代以九叶派诗人的身份回归时,郑敏已年过花甲,还没怎么写,诗坛就又归于沉寂了。正如她所说,西南联大是她人生中最幸运的时光,也是最遗憾的所在。 (口述/郑敏 记者 王晶晶采访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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