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子忆柏杨:他的眼泪远超欢笑

2016-06-08 10:38:32 《环球人物》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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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柏杨病逝。8年后的4月29日,柏杨忌日,长子郭本城带着为父亲所写传记《背影:我的父亲柏杨》到了大陆,通过儿子笔下的种种事迹,人们感受到了柏杨更真实的悲喜。

  “之于我,他就是慈祥的父亲。至于其他,留给历史作评”

环球人物(319期内页文件)

  柏杨(1920.3—2008.4),原名郭衣洞,生于河南开封,1949年随国民党退败至台湾。中国当代作家。上世纪80年代,代表作《丑陋的中国人》深深刺痛一代中国人。其他代表作还有《异域》《中国人史纲》《柏杨版资治通鉴》等,均产生广泛影响。

  在中国的文化史中,从来不缺柏杨这样的批评者,尤其是近代。在他之前,有鲁迅先生对中国人的国民性进行过入木三分的批判,到了柏杨这里,他更直指中国人“丑陋”,因为被“千年酱缸”酱成了“干屎橛”。

  《丑陋的中国人》让他名动一时。大骂者有之,大赞者亦有之。改革开放、思潮涌动的上世纪80年代,中国人开始了广泛而深刻的反思,从那个时代走来的,很多人枕头底下都垫过这本书。

  2008年,柏杨病逝。8年后的4月29日,柏杨忌日,长子郭本城带着为父亲所写传记《背影:我的父亲柏杨》到了大陆,通过儿子笔下的种种事迹,人们感受到了柏杨更真实的悲喜。

  “唯有‘爱’,才是超越世代的东西。”

上世纪50年代,柏杨抱着年幼的郭本城。

  上世纪50年代,柏杨抱着年幼的郭本城。

  郭本城提笔写这本回忆录,是在父亲病逝后第五年。他是长子,父亲过世后,家中长辈鼓励他为父亲写传,郭本城便开始回头寻找父亲的足迹。

  在郭本城20岁前的记忆中,父亲的形象几乎是空白,“只依稀记得小时候父母吵个不停的情形”。那是柏杨的第三段婚姻,维系6年以分手告终,郭本城当时还不满5岁,他和弟弟郭本垣随母亲齐永培与外祖父齐铁恨住在一起,与柏杨断绝了联系。

  齐铁恨是一位语文学家,1947年被派到台湾推广国语,女儿齐永培也从北京跟了过来。齐永培在台大和台师大语文中心任教,她很开明,还鼓励郭本城,“书读不好没关系,想做什么职业都是自由”。唯独对于柏杨,齐永培却一直都有怨怼。郭本城在回忆录里写道,“母亲对父亲的怨怼,是身为长子的我独有的经历。”“父亲是母亲永远的伤痛,我们从小在家中就绝口不提。”

  因为父母离异,郭本城对父亲也有过诸多的疏离和误解。直到他23岁,柏杨成了政治犯被关9年后出狱,父子才又相见。郭本城记得,“那是1977年的一天,我刚服兵役回来,父亲住在朋友家车库的地下室,他握着我的手说‘爸爸对不起你们’,那一刻我的心有被融化的感觉。”

  但对于突然冒出来的父亲,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郭本城更多是有一种陌生感。“父子之间,20年没见,两个大男人,有时候沟通真的很困难。他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书,我忍不住说一声‘把灯打开’,两个人就会起争执。两个人都有点冲,但能收住,稍有一句声音大了点,两个人就很默契都停了下来。而这些冲突总归是疏于沟通,所以我写的回忆录叫‘背影’——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柏杨在世的时候,郭本城说过,“这个人,不好琢磨,对儿子远不如对朋友亲密热情。对他好的人太多。也因为他重义气,朋友都护着他。”平日待朋友,他轻松又幽默,和笔锋下剑拔弩张截然不同。“金庸先生曾来家里做客,楼上邻居闻声都蹦蹦跳跳跑下来,要请金庸签名,父亲打哈哈,‘唉唉唉,我才是主人。金庸不许给他们签。’金庸就笑得很开心。”

  关于父子亲情,回忆录着墨很少。这些为数不多的文字中,有一首给父亲的诗,“深度不够,却有真情”。写到父亲被逮捕、诬陷,惨遭刑辱,郭本城好几次在洗手间痛哭,他写下了这首《悲伤的思念》,“我痛得心肺灼烈……”

  “直到真正动笔,重温苦难,我才感受到自己对他的心疼与不舍。”现在郭本城想明白了,父亲对朋友好过对子女,因为那时他的朋友们爱他也许就超过子女爱他,“如果当时多些沟通和交流多好”。在自序的最后,郭本城献上父亲的这句话:“唯有‘爱’,才是超越世代的东西。”

  “自由是我的文化、生命的情调。”

2016年4月,郭本城在北京接受本刊采访。

  2016年4月,郭本城在北京接受《环球人物》采访。

  柏杨曾提到,如果要挑最喜欢、最敬重的作家,那一定是鲁迅先生。郭本城也告诉《环球人物》记者,父亲受鲁迅影响最深。“鲁迅小说里每一个字都像石磨一样,在心灵上转动的压力,冷峻地把问题刻画出来。”柏杨的文学生涯真正始于1949年到台湾后,其时在台湾鲁迅被禁,他算是站在政治边缘写作,对鲁迅的思想感触更深。

  初到台湾,柏杨在蒋经国主管的“青年反共救国团”当差,任“写作会总干事”,正儿八经的“太子门下”。上班之外,他开始文学创作。郭本城说,柏杨骨子里是个浪漫文人,他爱读武侠,千古文人侠客梦。选书也有自己的态度,初中看旷世名作《红楼梦》,他却觉得太柔情了,莺莺燕燕的,读了一半就把书扔了。但柏杨喜欢张恨水,篇章布局宏大,男欢女爱之外,更有国难家仇,他以张恨水的知音自居,《金粉世家》《大江东去》《虎贲万岁》,每见必买。“柏杨也属于这种风格,他认为,在战乱的时候尤其会发生悱恻缠绵又可贵的爱情。”

  “自由是我的文化、生命的情调。”柏杨以写作为出口,将对社会的不满、内心的愤懑发泄得痛快淋漓。小说集《秘密》描述底层小老百姓的悲剧,《挣扎》揭露台湾社会最黑暗的一面,“挣扎是一个人应有的最基本权利,也是唯一活下去的道路”。后来他在《自立晚报》开设专栏,直接抨击社会阴暗面,渐露锋芒。比起鲁迅沉重积郁的文字,他的笔锋多了几分诙谐犀利。

  郭本城用“刚肠嫉恶”来概括柏杨的气性。“自始至终,自由和人性都是父亲的主题。”

  好几次柏杨惹得蒋经国大怒,朝他吼:“你这是反动行为,要自负后果!”但蒋经国没“吼”住他,这种事情一来二去多了,柏杨反而更坚定地认为台湾不只是政治问题,更重要还是文化缺陷。当时雷震、胡适创办了《自由中国》杂志,批评国民党的贪污、党纪,柏杨对此从头到尾由衷地认同。后来他批判老蒋独裁,说“官员要能接受诤谏,才能呈现现代社会的文明与道德”。

  以十年为期,划分开了柏杨的人生历练与创作生涯。十年小说、十年杂文,十年牢狱、十年历史。前两个十年风花雪月,嘻笑怒骂,以一种感慨万千的语调写小民的爱情幻灭、理想受挫,对国民性的批判要隐晦得多。作家聂华苓评价柏杨小说和杂文的共同点,“在冷嘲热讽中,蕴藏着深厚的‘爱’和‘情’”。

  柏杨自己则认为,他的杂文十年(1958年—1968年)最美满安逸——和倪明华开始了第四段婚姻,女儿佳佳的诞生平添亲情慰藉,让他走出了小时候三天两头被继母暴打的心理阴影。颇具浪漫情调的笔名“柏杨”也来自这个时期。1960年台湾中部的横贯公路通车,从海平面直到海拔3000多米的合欢山区,中间经过隧道河谷,沿途奇峰美景。公路局长邀柏杨去作访问,一辆吉普车缓驶,黄土漫天中经过一个叫“古柏杨”的村落,他甚是喜欢这个发音,便有了“柏杨”笔名。  

责编:满晓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