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旅变迁
张召忠的军旅生涯长达45年。他把这45年分为3个时段,“每一个阶段,我都切身体会到军队的变革。”
“从1970年到1980年,是我在军队的第一个十年,这十年的背景就是战争。”在举国认为随时有战争威胁的年代里,新兵张召忠作为一名中专生,实属高学历人才,直接就被分到山东文登的导弹部队。他的优势也体现了出来,有了机电中专打下的理工科基础,教导队讲的导弹知识他一听就明白。
“当时军队时刻准备打仗,经费充裕。我所在的部队一年365天都处于战备状态。一个班十几个人,人手一条枪,随时放在枪架上,子弹袋就挂在旁边。每天都有紧急集合,所有的训练、演习都是实弹的。这和后来20多年里的军队有很大不同。”
在导弹部队待了4年,张召忠被推荐上大学。起初听到的消息是去哈尔滨船舶工程学院学习核潜艇技术,他很高兴;最后给的通知却是去北京大学学习阿拉伯语,“听说是北大招生的人看我长得还算周正,是个当外交官的材料。”
阿拉伯语直接把他带到了真正的战场——1979年,他被派往伊拉克担任翻译,次年两伊战争爆发,这对他的刺激极大。“伊拉克石油资源丰富,国民当时的生活非常优越。我的一个伊拉克朋友,开战前去法国度蜜月,没过几天就回来了,‘我在法国看到和伊朗开战的消息,回来参军。’我说:‘你度完蜜月回来也不迟啊。’他摇头:‘那可不行!’我第一次觉得,身为一个军人却只能和语言打交道,实在太遗憾了。”
更强烈的冲击来自战争本身。两伊战争中,双方使用了大量先进武器,张召忠对这些武器却一无所知:“公路上每天都有坦克、装甲车开往前线,我站在路边,这些武器的型号、性能居然一个也说不上来。伊朗飞机时不时来空袭,当地人问我扔下来的都是什么炸弹,为什么威力这么大。我一个导弹兵出身的人,还是一句也说不上来!当时我感觉,强军还得靠科技。1980年回国后,我立刻回山东文登原部队。”
“从1980年到2000年,这两个十年,是我在军队的第二个阶段。”此时,中国已经走上改革开放的新道路,中央军委确立了“建设现代化正规化革命军队”的总目标。增强现代条件下作战能力,加强海空军装备建设,成了军队重点关注的领域。张召忠的选择正好与这一时代命题相向而行——解放军急需一批武器装备的研究人才,他被借调到海军总部的研究部门。
张召忠很快发现,最先进的军事科技资料都是英语、日语写的,阿拉伯语里没有最新军事知识。他马上改学英语、日语。在国家对外开放的气氛下,军队的学术氛围也开始活跃,学术沙龙、研讨会很多,渐渐有了一个军事学术圈子。能直接看外文资料的张召忠在研究中占了很大便宜,发表了大量文章,介绍最新的世界军事技术,他在军事学术圈子的名气大了起来。
“但这一阶段,实事求是地说,军队也出现了一些问题,最主要的是没能把经济建设和军队建设协调好。当时国家基于国内外形势,提出‘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军队要忍耐’。军队就过起了苦日子,好多部队的经费周转不开,军人工资长期偏低,连军装都不够穿,我40多岁还和家人挤在十几平方米的筒子楼里。这一时期‘允许军队经商’,成了现在军内一些腐败问题的源头。我们做科研的,只能是安守清贫,埋头研究。”
“2000年以后的这些年,军队出现了根本变化,停止经商办企业,军费开支由国家保障,而且有了很大提高。2000年,我们的军费也就是100多亿美元左右,现在是1300多亿美元。而且,军队确定了信息化建设的目标。其实,我们的机械化并没有全部完成,但我们决定让机械化和信息化同时进行。这些年多亏了这一步棋。”张召忠的个人命运也再次跟军队大势合拍——他的专业方向是未来学,专门盯着十五、二十年之后的事情,包括未来网络战、未来信息战等等。上世纪70年代,他提出要在南海建立海上浮动基地;2000年,网络尚未普及时,他出版《网络战争》一书。这些都是他的得意之事。“我的博士生看完这本书跟我说,‘导师,你十几年前预测的很多东西都实现了啊。’这就是真正的预测,基于系统的学术分析,而不是对碎片化的信息做评论。”在未来学这个专业领域中,张召忠够自信,他喜欢提到一个著作等身的细节:“我写了4000多万字的书,堆在一起比我这个人还高。”
另一个张召忠乐于提及的细节是:“我这45年,从农家子弟到士兵,从士兵到将军,没送过一分钱,没送过一瓶酒一条烟。我完全靠能力走过来的。”
形象缩影
上述3个阶段的军队变迁,张召忠和他的同龄军人一道经历了。但另一件事,张召忠是特有的——1992年,40岁的张召忠首次走上央视,成为最早的现役军事评论员之一。其23年的军事评论生涯,某种程度上可以被看作中国军队塑造现代化形象的一个侧影。
用张召忠自己的话说,他第一次上节目完全没什么创造性可言,只不过是接到一个任务:“你去中央电视台《军事天地》栏目讲讲三十六计。”那时候选一个军事评论员极其严格,中宣部和解放军总政治部联合把关,“组织上选我去,一是我总发文章,有点小名气;二是觉得我形象适合上镜。”做了一段时间,张召忠就不想干了。每次撰稿人都提前写好稿子,他只需要把稿子记下来,然后背给观众听。“背别人写好的东西,你们还要我干吗?”
但这档节目让张召忠渐渐火起来,其他军事节目的邀约接踵而至,张召忠琢磨讲些自己的东西。“我是个学者,别人说过的观点,我去电视上重复,这不是丢人现眼吗?我只说新东西。”
当时军事评论员是新事物,他想讲可以,但总政治部把关很严,上电视节目要一事一报,一次一批。这样的管理方式持续了10年左右。“2003年伊拉克战争期间,总政治部列了一个单子,单子上的现役军事学者,可以不经批准就到电视台做节目。这是个转折点,以后就宽松多了。”这一变化,与设立国防部新闻发言人、设置军队开放日、披露军事演习信息、邀请外国媒体进军营等举措一道,被视作中国军队日益开放、透明的标志。“马上就建军88周年了,我们这些人能走上荧屏,和军队自信心越来越强有关系。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军事评论员的经历也算是解放军进步的一个缩影。”
张召忠超期服役了3年,如今退役,他不会再出现在突发新闻事件的评论节目中。“我不用再承担到媒体发声的任务了。但一些有多年交情的老节目,如果人家不嫌我烦,我会做下去,也就是央视的《海峡两岸》《防务新观察》,北京台的《军情解码》,吉林台的《召忠论剑》。”张召忠数了4个节目,“水上漂着的浮萍我就不谈了,我去寻找扎在水下的根。我想好了,以后我要讲的,定位就是两句话,一句‘听爷爷讲过去的故事’,一句‘新闻背后的故事’。”
沉默了片刻,张召忠精神一振:“来,替我拍几张照片吧!这是我最后一次穿着军装、佩戴军衔拍照了。过去也不知多少媒体拍过我的照片,但我一张都没拿到。这就算最后的纪念了。”他站起来,镜头里又出现了亿万中国人熟悉的面孔和一丝不苟的发型。叽咕的鹩哥也安静了,和大家一齐盯着镜头里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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