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剧《返程年代》剧照,林超然(男主角)与家人商量如何对父亲隐瞒弟弟不幸遇难的消息
大学遭遇各种“出卖”
连队里两届工农兵学员的名额都与我失之交臂,而一个偶然的机遇将我的名字同复旦大学联在了一起。那一次招生,整个东北地区只有两个复旦大学的名额,来黑龙江招生的老师无意中读到了《兵团战士报》上一篇我的小散文。当时我们兵团创作员中,李龙云、肖复兴、陈星儿、陈可雄等等,写作都比我强得多。那次机遇却偏偏落在我头上。同在部队一样,进复旦不久,我又成了工宣队批判的对象,隔墙有耳,路上也有耳。大学没教给我什么正经知识,倒教给我不少“防人”的经验,即尽量将真实的“自我”包裹起来,包裹得愈严密愈安全。
一日,晚饭后,同寝室一同学邀我去散步。走到一条幽静的小巷,在一栋洋楼门外,那同学突然问我:“你猜这是谁住的地方?”我摇头。他告诉我:“这是陈望道先生的住所。”那天我身体不舒服,直到此时我还一句话没讲过。
他问:“你觉得那院子怎么样?”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又问:“要是让你在那么一所院子里生活你感到满意吗?”我随口回答:“当然满意。”我觉得他问得有些莫名其妙,但不回答未免有些冷淡。
没想到两天后,系里召开全系师生大会。工宣队副队长表情极其严肃地发表讲话:“我们有的同学,资产阶级占有思想极为严重。严重到什么地步呢?严重到想要住进陈望道先生家中的地步!我倒要问问这个同学,你想住进陈望道先生家,那让陈望道先生搬到什么地方去呢?大概你还梦想住进中南海去吧?这叫野心啊!……”
还有一次,一位党员同学,虔诚之至地对我说:“大梁,你入学前就发表了小说,以后你得多帮助我啊!”
我连忙谦虚,不料那同学一本正经地说:“你别假装谦虚好不好?谦虚过分就是虚伪。”我见他这么说,便回答:“你是党员,你思想觉悟比我高,请你在思想上今后多帮助我。”
那位党员同学竟向工宣队汇报,说我要与他达成一笔“交易”——我请他帮忙解决组织问题,以帮他修改文章为报答。我又被“出卖”了。
“出卖”,各种人之间的各种“出卖”已不能用“品德”二字解释,是那一历史时期的“流行病”。这些人,这些事,渐渐使我意识到,大学是不能满足我强烈的求知欲的。它可以给予我的只能是另外一种东西:入党,理想的分配去向,政治垫脚石。想要多少块?它可以给多少,但需要等量的“实际行动”去换取。
“文革”是我们的悲剧
“文革”是全国99%的人都被卷入进去的运动,其中5%的人很惨,动不动就被打翻在地,踏上一只脚,永世不得翻身。剩下的分为这样几部分,有的人极左,出身好,又是造反派,人性中恶的东西就被调动起来了。但就因为你出身好,就有理由拿起板儿砖来把别人打得头破血流吗?因为他被指为右派就可以那样对他吗?因为他是走资派就可以那样对他吗?因为他的父亲有问题,就可以欺负他吗?这时人性最丑恶的一面被调动起来,并且不受指责。
另外一部分人只是认为,毛主席说的总是对的吧。后来觉得不对了,但怎么办?不知道。谁来制止也不知道。
还有极少数的人是痛苦的。像我这种人,出身好,工人家庭,在“文革”前读过书,按理说我会一下子堕入极左的行列,可是我受的文化教育完全不能接受。“文革”开始不久,我已经感觉到痛苦了。我觉得那个时代完全是违反人性的。到“文革”末期,我已经快被打成反革命了。粉碎四人帮的时候,我真觉得,老天爷啊,终于解放了。
回顾我们这一代人的心理历程和思想历程,我们小时候是唱着这样的歌长大的:“我们新中国的儿童,我们新少年的先锋,团结起来,继承我们的父兄,不怕艰难不怕担子重,为了新中国的建设而奋斗,学习伟大的领袖毛泽东……”
我们这一代中的大多数幼年、童年乃至青少年,家里给买一件新衣服会使我们欢欣雀跃。新衣服是爸爸妈妈买的,可我们都普遍地认为最应该感谢的是毛主席和共产党。没有毛主席,就没有共产党。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衣服。我们的父辈虔诚地在我们的头脑中打上这种“胎记”。全社会唯恐我们忘却了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并且生存下去的意义只有一个——知恩图报。
后来我们长大了。我们开始唱另外一首歌:“我们年轻人,有颗火热心,要为真理而斗争,哪里有困难,哪里有我们,赤胆忠心为人民,不怕千难万险,不怕山高海深,高举革命的大旗,激浪滚滚永向前,永向前!……”
我们唱着这首歌经历了三年灾害。我们这一代大多数人的胃,消化过野菜、草籽、树叶。而“人造肉”、豆饼、糠皮在我们看来是好东西。可我们唱那首“青年进行曲”时声音嘹亮,并不气短。
我们这一代人当时的悲剧在于我们追求一种“革命思想”的热情,超过我们追求文化知识的热情。任何“革命思想”如果没有文化知识作为奠基石,与宗教教义相差无几。我们不懂得这一点,社会也不懂得这一点。我们所接受的文化教育,是在“革命思想”的灰锰氧中浸泡过的。而我们所受的一切“革命思想”教育的全部内涵,其实只用两句词儿就足以概括——热爱吧!感激吧!在中学政治课堂上,我们的头脑中渐渐形成了这样的结论——领袖即党。
在“文革”中,我们这一代的热爱、敬仰、崇拜、服从达到了顶点。这是整整一代人的狂热,整整一代人的迷乱。整整一代青年的迷乱与狂热,对社会来说,是飓风,是火,是大潮,是一泻千里的狂澜,是冲决一切的力量!当这一切都过去之后我们累了。当我们感到累了的时候,我们才开始严峻的思考。当我们思考的时候,我们才开始真正长大成人。当我们长大成人了,我们才感到失落。当我们失落了,我们才感到愤怒。当我们愤怒了,我们才感到失望。当我们感到失望了,我们才觉醒。当我们觉醒了,我们才认为有权谴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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