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9-28 07:10:00|來源:經濟觀察報|字號:
問:整個1980年代你都很順,作品也很有影響。后來1990年代為什麼不怎麼寫了?
答:1980年代,(政府)對文化藝術的寬容度逐漸放開。但后來,我已經看到,文化藝術上的自由逐漸(收緊)。文學這條路如果繼續追求下去的話,不行,因為你要發表啊。我的小說觸到社會的痛點,以后再不敢觸了。
問: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還有什麼事業比文學更高級?
答:商業。那時候我已經強烈感覺到,文學收緊,經濟放寬。
當時一陣風,下海的也多。陸文夫下海了,周梅森也下海了。我再寫下去,不過也是重復《習慣死亡》,不可能再深入一步了。但下海,就更寬闊了。我逐漸地尋覓,等待一個好的時機。正好小平南巡講話,這不就是一個很好的時機嗎。而且更好的一個時機,就是號召干部尋找第二職業,機關創辦第三產業,我又是文聯主席,好像必須要辦第三產業。
鎮北堡這個地方是我發現的,1981年我就介紹給張軍釗去拍《一個和八個》,后來又拍我自己(編劇)的電影《牧馬人》。在我成立影視城之前,這裡已經拍了6部電影,李連杰都來過。正好我一下海,趕上全國都搞影視城。
問:可是1980年你去北京,還很有文學使命感。如果使命感足夠強烈,為什麼不去國外繼續寫作。
答:我去美國和法國待過半年。我在國外和那些不同政見者談話,他們是靠罵共產黨生活,哪個電台、哪個報紙約,他們就去罵共產黨。他們對我持有疑議,說我這樣沒出息。我說,是你們在國外罵共產黨勇敢,還是我在體制內提出不同意見勇敢?我沒有懷疑,我覺得我做得對,因為我利用25年參政的機會,每次都提出至少是建設性的意見。
問:如果當初環境許可的話,你還能寫出跟什麼比肩的牛的作品?
答:反正跟《古拉格群島》沒法比。
問:你心中也有一部自己的《古拉格群島》?
答:對。我今天跟你說實話,我都覺得這個民族不配看我的東西,我不屑於為讀者寫作。
問:你幻滅過嗎?
答:我沒有幻想,所以就沒有幻滅過。
問:人年輕時候總有點幻想。你寫《大風歌》,多麼豪邁。
答:沒有。
問:為什麼?
答:我的幻想,不能跟你說。我最苦的時候,幻想我要做中國領導人。
這是我最狂野的夢,所以我覺得我現在很落魄,不過就是個小小的堡主,手上充其量就是一個億。我是個失敗者,我的兒子認為我是個失敗者,所以我就心平氣和了。我再不能成長了,所以我就感謝上帝給了我這麼個好身體,上帝給了我女兒,上帝給了我兒子,不爭氣,也不壞,這就好了。
問:當時這應該是個巨大的秘密吧,這個秘密折磨過你嗎,還是給你帶來過樂趣?
答:人家在玩你,你在接受批斗,一定有另外一個自己站出來,注視著這個場面,要不然我怎麼活下去。像我這樣的遭遇,一般人根本活不過來。我對折磨我的人充滿了憐憫。
問:你后來的小說,其實都是在講同一件事情:性和政治。在主題上,其實跟昆德拉挺像的。
答:不對。昆德拉被抓進去之前,已經是持不同政見了。我是后來覺悟的。我的啟蒙點就是我在《我的菩提樹》裡寫的,中國餓死那麼多人還叫社會主義,這不是很奇怪嗎?我當時就覺得可笑。
問:昆德拉的《為了告別的聚會》裡,有個醫生。他很聰明,甚至以惡作劇的方式治療小鎮婦女的不孕症,讓全鎮的嬰兒都長得跟自己一模一樣。他有優越感,但他也是個沒有原則的人,對未來沒信心,所以跑去認個美國爸爸。他是個有判斷力但沒原則的人,你能理解這種人物吧?
答:理解。一個能夠在佛教當中汲取精神營養的人,他會知道,原則有淺層次和深層次。淺層次就是不能傷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深層次沒有原則,是空的,不要把它作為一個負擔,做不到也不要灰心。那就是命運,它決定你如此。
問:一個人一旦有了這種認識之后,還能有終極信仰嗎?
答:說終極信仰,我還是比較信佛。家裡從小敬菩薩,一天到晚阿彌陀佛。佛教的《金剛經》和《心經》,從小就會背,但是不知道什麼意思。后來隨著個人的經歷,理解得更深,對我幫助很大。
問:你是特別入世的一個人。
答:大乘佛教是講入世的,開悟了就是入世。我是務實派,這和我個人的經歷有關,也和我受的傳統教育有關。第一個,大丈夫能屈能伸﹔第二個,是孟子的一句話,“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餓其體膚”——我原來的讀書人所謂“士”的傳統沒有丟﹔還有一個,是報國、報恩、慈善,這個東西在我腦海裡面已經扎根了。另外就是,你在什麼位置,就要扮演好社會給你的角色,並且要把社會允許你發展的自由度打造到極致,但是又不要越過邊線,這就是我跟你說的,不要討人厭。
問:即使有過深刻的懷疑,你現在仍然推崇改良。
答:要改良。如今就隻能夠等待政府自我進化,一天天變好。我相當務實。我現在可以說是所謂的成功者了吧,但是跟我曾經的幻想相比,我覺得我是個失敗者。如此成功的失敗。
問:你平復內心沖突的手段是什麼?
答:佛教,一切皆空。這個世界本來就是空的,你得看透了。看透了的人是最不幸也是最幸運的人,幸運在於沒有負擔,不幸在於再也不能夠往前進了。
托爾斯泰的晚年,你看活得可憐不可憐?他太執著,他要是信佛教就不會那樣做。凡是悲劇,全部是因執著而成,包括愛情,包括羅密歐與朱麗葉,包括哈姆雷特。佛說要破執,所以佛教真能安人心。
問:我發現在之前的採訪裡,你提到托爾斯泰特別多。
答:托爾斯泰是我的啟蒙者,七八歲就開始看了。1949年以前,我就跟別的小孩不一樣。我10歲之前都不會系鞋帶,那時候叫“孫少爺”。
問:佛教也是那時候接觸到的?感覺10歲以前的生活比后來坐牢的20多年對你的影響都大。
答:對,西方心理學家不是說嗎,你有病,都是童年造成的。
人越老,昨天的事忘記了,七八歲的事倒想起來。那些閃回的東西,連味道我都能感覺到。晚上,你坐的汽車到你家門口,大門緩緩地打開了,汽車在一條鋪了砂石的路上緩緩而行,兩邊的路燈一下雪亮,你家的整幢房子都閃亮。然后進門,有人給你換鞋,有人給你脫大衣,有人給你手指頭一根一根地摘手套——你是一種什麼感覺?
后來,我看過一個蘇聯的片子,那個演《復活》的演員,現在已經去世了。他演貴族,特別對。早上起來,他對著鏡子,打好泡沫,用老式剃須刀一根一根這麼刮胡子﹔往早餐桌上一坐,兩個手指頭“啪”一聲把餐巾打開鋪上,然后佣人在咖啡杯倒上咖啡,送上早報。就這一分多鐘的時間,貴族是一種氣質。
我對世俗也了解得很深,要不我怎麼寫《一億六》。而貴族才能夠像雨果寫的《九三年》一樣,法國大革命把他的農庄給燒了,把貴族都吊到路燈杆上,他騎馬已經跑出來了,結果看他谷倉樓上有一個被燒的小孩,還是他農奴的小孩,馬上打馬回去救這個小孩。這就是貴族,隻有貴族才能做到。
我有戀母情結。我母親可是官宦世家,大家閨秀,又受過美國教育。我母親落難那一年已經30多歲了,30歲以前多奢華,家裡十幾個佣人、大花園園丁、兩個司機。過去她打麻將是不下桌子,把腿都打腫了,可是抄家以后她一直笑嘻嘻的,非常樂觀。過去都沒有做過飯,現在還要做飯,居然還能做。她一直跟我到寧夏,寧夏蚊子就像蜻蜓那麼大,她都不落淚,不抱怨。我要比起我母親來,差太遠了。我落難那時候才19歲,她落難已經30多歲了。
問:既然提到母親,說說你的女性觀吧。
答:我43歲以前根本就沒有女性觀,我連女性都接觸不到。我在40多歲以前,根本就沒有性。
問:40歲還是童男子,這個你以前說過。現在對你來講,性有多重要?
答:這個不好說,太私密了。
問:那你的性啟蒙是怎麼完成的?
答:那些年,我已經30多歲了。農場裡有個豬倌,舊社會當過連長,他40多快50歲了。那時候家裡都吃不飽,喂豬的不是有好多菜葉子嗎,就有個小女孩,13歲,每天提著菜籃子來找他要點生菜葉子。來往多了,有一次,他就去摸摸她親親她,女孩也不拒絕,然后就弄起來了。兩個人的性關系從她13歲一直保持到17歲,后來被發現了,要槍斃人。結果小女孩一口咬定不是強奸,是自願的,甚至還願意嫁給他。
這不是斯德哥爾摩綜合症,這是性。他被判刑十年。斗爭會開完了,第二天就要拉到勞改隊去,晚上他跟我住一個房間,我都要睡覺了,他跟我說到快天亮。說的是他這三年和女孩的故事。他說他這一輩子也不冤了,反正在這兒喂豬,到勞改隊也喂豬。
聞所未聞。我從來沒有跟女性接觸過,就好像我從來沒有吃過糖,就知道糖非常甜,弄了半天你還是不知道滋味。他跟我說性多麼舒服、怎麼有趣,我聽得目瞪口呆,一點沒引起我的性欲。我說該睡了,他說不行,還把我搖醒,因為他進勞改隊就不敢說這些話了,那是最后一次,非要找我傾訴。現在回想起來,那寫下來簡直是一本淫書,比《肉蒲團》還《肉蒲團》。
我還要過飯。我在銀川實在餓得受不了,跑到蘭州。蘭州比勞改隊還餓,滿蘭州站幾千個要飯的。一個40多歲的男人拉著一個女娃娃,看起來像15、16歲,就問人要飯。我當時覺得奇怪,我們總是問“同志給一點吧”,他問“你要不要”。
我那時候一個星期才解一次大便,要憑手摳,摳下來像羊糞一樣一塊塊黑顏色的。一次大便我至少40分鐘到一個小時,蹲得站不起來,所以我就得找一個沒人的地方。我跑到外面,蹲一蹲,摳一摳,然后再站起來,就看見那個小姑娘和一個干部模樣的人來了。原來,問他要不要,是要這個姑娘賣淫。那個時候,男人餓,都不能勃起啊,干部也餓,都沒那個興趣,就全身摸摸,然后給那麼一塊小餅子。
這一次,我哭了。你說我恨不恨,我需不需要寫實話。經歷過這些之后,還寫得出詩嗎?沒有任何詩意。俄羅斯人經歷過苦難還能寫詩,因為他們沒有經歷過大飢餓。
問:飢餓和性壓抑,到1979年終於結束了。
答:林彪死了,我就知道我的時代快來了。那時候,我跟一個老頭住一起,要想找個能看東西寫東西的地方,隻能結婚。我找了一個女人同居。我是反革命和右派,她是壞分子,我40歲,她39歲,就像我的《牧馬人》裡寫的一樣。但是到了1978年,她摘了帽子,回老家了。
問:她算你第一個女人嗎?
答:對。
問:在一起之前有互相了解嗎?
答:沒有。
問:有愛情嗎?
答:有愛情。
問:愛情是什麼?
答:愛情就是依賴感。我對她的依賴,現在性上面倒不記得了。但我永遠記得夏天的時候,白天勞動晒了一天,回家她給我擦背,我給她擦背。
問:現在還相信愛情嗎?
答:恩格斯說得很透,愛情的基礎是性。我相信愛情就是在性上面有快感,而不相信柏拉圖式的愛情。
問:后來對愛情的理解變了。
答:對。好像我一輩子也沒戀愛過。
問:但是有很多女人?
答:有很多女人。我從來踩在法律的邊緣,很安全。
問:有個問題,你這輩子有過多少個情人?
答:微博說5個,太貶低我了。
問:20個?
答:不止。要做我的情人,首先告訴你,不能結婚。這是原則問題。
問:能接受一夫一妻制嗎?
答:不能。我這種人不可能一夫一妻。我這種男人,你們女人不能找。
問:現在有幾個情人?
答:沒有。真沒有,后來我也覺得麻煩了。
問:性曾經讓你覺得羞恥過嗎?
答:沒有,我一點不羞恥。別人想女人的年齡,我在想政治,在想怎麼活下來,在想怎麼會逼我到這一步,是政治,那才是最重要的事。
問:你還羨慕什麼人嗎?
答:我羨慕007,打遍天下無敵手。謝晉曾經要在他的電影裡給我安排個角色,我說我不演,我要演就演007。當時還有個著名的女演員在旁邊,她說還真是,你是全中國最適合演007的人。
我現在就是活到老,玩到老。我覺得自己很幸運,也很感恩。我對影視城是平常心,上億的現金在銀行裡,也不想做大或者做投資。我對子女也是平常心,兒孫自有兒孫福,隻要別跟李雙江的兒子那樣給我惹麻煩就行了。我一直在玩,這個影視城就是我玩出來的。
問:影視城養著四五百號人,我聽他們都叫你主席。這兩天我在裡頭逛,到處都是你的語錄和照片,牆上還有個紅色的“忠”字。這就是張賢亮的城吧?
答:這是我的作品。
問:算有點強人崇拜吧。如果當年你從賀蘭山走出來當了領導人,會是一個《家長的沒落》的故事嗎?
答:時勢造英雄,我差點也成為了英雄。時勢沒有造我,如果真造我,我也起來了。
問:最近一次哭是什麼時候?
答:很久以前了,看《阿甘正傳》。后來我還把小說找來看,很逗。阿甘抱著瑪麗蓮·夢露跑啊,上尉問他,你抱著夢露什麼感覺?他說,重得很。
問:看過《本杰明巴頓奇事》嗎?你是不是也有點返老還童的感覺?
答:看過,不太一樣。他是越活越無知,越來越小,最后成了個嬰兒。我好像從來就沒有成熟過,也沒有老過,也沒有幼稚過。什麼青春期,什麼中年危機,這些詞對我來說都很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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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賢亮;1980年;1983年;情人;一夫一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