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龙,带着温情和敬意看钱穆

2016-07-11 10:32:03 《环球人物》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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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钱穆讲学粹语录》出版;2013年署名“钱穆讲授,叶龙记录整理”的《中国经济史》面世;今年的《中国文学史》更是填补了钱穆著作中的一大空白。

  一生受困中西文化优劣之争

钱穆在新亚书院讲课。

  钱穆在新亚书院讲课。

  钱穆不是满口道义的空话者,他毕生当老师,深知“上梁不正下梁歪”的道理,年轻时劝学生不抽烟,为正人先正己,自己先戒了烟。他要求学生身在现实,心存理想,因为他自己便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与时代抗衡了一辈子。

  在史学界,钱穆的名字是一个传奇。他没上过大学,也没留过学,家学渊源仅有祖父留下的一函手抄五经和一部五色圈点的《史记》。12岁时父亲去世,钱穆和哥哥一出中学门,便当了老师,养家糊口。

  18年半的中小学教师生涯里,钱穆从未放弃自学。他曾自述:“余之读书,最先从韩柳古文、唐宋八家入门,随即有意于孔、孟儒学,又涉及古今史籍。”边教书、边自学、边著述,凭借《刘向歆父子年谱》《先秦诸子系年》等名震学坛。

  当时的学术风气是“疑古”,对传统文化大加批判。钱穆所有著作,包括所讲的《中国文学史》,中心思想却是为传统文化说话。如今也做了大学教授的孙女钱婉约曾总结祖父的思想:他认为,中国历史文化内部,蕴含着使民族国家发展前进的“生力”,我们应怀着“温情与敬意”去了解中国历史,缅怀先民业绩,从中寻求拯救现实、通向外来的路径,而国人不明国情、蔑视历史、盲目崇外,动辄以西方学说和制度来否定、反对中国固有的传统,正是造成中国目前病态的原因。

  东西文化孰得孰失,孰优孰劣,此一问题围困住近百年来之全中国人,钱穆的一生,也被困在这一问题内。而他始终坚持己见,哪怕被当成一个边缘人和论争者。

  1930年秋,钱穆因顾颉刚的鼎力相荐,先在燕京大学任教一年,后转入北京大学教授历史。他曾回忆:“余自入北大,即如入了一是非场中。自知所言触处有忤,然亦无可奈何。”当时他的课,与梁启超、胡适等人的课程内容有所重合,但观点相异,引起很多人关注。

  北大学风自由,教师在课堂上提出自己的观点,竞相争论。当时学术界讨论老子问题日趋热烈,胡适主张老子在孔子前,因孔子曾问学于老子;而钱穆、顾颉刚则主张老子在孔子后。三位先生在课堂外大家互相讨论学问,是朋友;在课堂中则把自己的学术主张灌输给学生,并且当众批评对方的观点。学生们以听双方的课,比较谈资一番为乐。钱穆与胡适又都因以演讲的方式上课而驰名学校,成为北大最叫座的教授之一,在学生中有“北胡南钱”之说。

  钱穆对待学术执着而耿介,关系不错的冯友兰写了一本新书,他不客气地指正一番。后来冯友兰揶揄他:“鬼者归也,事属过去;神者伸也,事属未来。君治史学,乃为鬼学;我治哲学,即神学也。”

  抗战开始,高校南迁,钱穆在联大待了一年就离开了。他走后,闻一多曾公开在报纸上骂他冥顽不灵。钱穆自己回忆:当时“左倾”的教授们,大概都视余为公敌。

  甚至离开大陆后,钱穆也并不见容于台湾学界。首届中研院选出的院士中,史学方面有与之齐名的陈寅恪、陈垣、顾颉刚、傅斯年诸人,唯独没有钱穆。叶龙回忆:“钱师对学生说,以后有从事研究中国文学史的人,主要是立志。立志的人必要具有牺牲精神,做学问就是要献身。”

  失明仍勤于著述

  在叶龙眼中,钱穆绝不是那种不愿开眼看世界的顽固守旧派,“钱师虽然没有留过学,却懂日语、英语,也会看外国的一些作品。他说中国几十年来在文化学术上的毛病,一是意见的偏;二是功夫的偏。又说,应该学了西方的以后,再用于研究中国的,不可看了西方来骂中国,因为中国国情不同,否则成了出主入奴。”

  在钱穆人生中,也曾得益于外来的学习。他幼时体弱多病,一天,读到日本人写的一本书,说人生如果不长寿,也是一种罪过,应当努力讲究日常卫生,强健体魄。钱穆当时正好也在读陆游的诗,感觉其晚年诗愈加奋发,大受震动。因此更觉得若不高寿,是人生的一大耻辱,于是痛下决心,改变日常作息,追求有规律的生活,学静坐,每日安排郊野散步等。后来果然长寿。

  任教于中学时,同事中有一人曾游学日本,寝室与他相邻,书架上有很多日本书籍,钱穆尤其对林泰辅的《周公传》、蟹江义丸的《孔子研究》感兴趣。他知道梁启超曾自修日文,没两个月就能读日本书,于是也开始自学。没多久,也开始读同事架子上的日本书,还试着翻译了部分《周公传》,后来交由商务印书馆出版。

  他年轻时学英文,也教过英文,在《中国文学史》中,对西方文学也有一番见解,显然是读过很多西方作品的。

  1967年,钱穆移居台湾,在素书楼里生活、讲学。83岁那年冬天,折磨钱穆一生的胃病剧烈发作。隔年春天,能起床时,钱穆“两眼已不识人,不见字。西医眼科,群言无策。”叶龙说,众人都为钱穆惋惜,但谁都没有想到,他竟然坚持执笔写字,“只是写下这一个字,就看不见上一个字了,必须由钱师母胡美琦读给他听,再帮助誊正。”

  在双目失明之后的12年,钱穆以顽强毅力,写出《晚学盲言》,还出版了自传《八十忆双亲·师生杂忆》《新亚遗铎》《中国史学发微》《现代中国学术论衡》《古史地理论丛》等多部著作。

  每年,叶龙都会去台北探望老师,一般在寒暑假。“1990年暑假,我如常到台北前去探望。当时因为有人(即时任民进党‘立委’的陈水扁——编辑注)揪着他所住的素书楼说是公产,必须腾退,正在风波中。他对我并无特别嘱托,那是最后一次见面。两个月后,钱师去世。”

  一代大儒钱穆,在95岁高龄被勒令搬出晚年安居所在,其景况只可用“凄惨”二字形容。直到2002年,台北市为纪念钱穆的学术贡献,才将素书楼最终改为“钱穆故居”。

  1992年,钱穆归葬苏州太湖之滨。此次叶龙来京之前,曾去了无锡、苏州等地,寻访钱家故居和钱穆的归葬地。他的墓地在太湖边上的小岛村落里,整个村子都不知道钱穆的名字,只知道有一个台湾回来的人,葬在山上。(《环球人物》记者 王晶晶)

责编:刘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