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泥湾向南
我沿着平山团足迹一路向西,越黄河,进陕西,继续寻找。
1941年3月的一天,初春的微风里,一支战斗的部队开进了南泥湾。一匹大青马走在队伍里,马上是位慈祥的长者。战士们把兴奋的目光投向长者,这就是他们敬仰的朱德总司令。如此的朴素亲切,八路军的最高指挥员,只带着一名警卫员,融进这个子弟兵的队伍里。平山团的战士们没有想到,总司令要和他们一起垦荒了。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在大生产运动中,战士们举起的不只是锄头,更是有力的武器!
平山团战士一直保持着全旅领先的开垦纪录。三营模范班长李位,带领全班经常保持平均每人每日一点五亩以上的纪录。他自己使用的那把镢头,足有五斤重,六七寸宽,一撅一大片。在一次比赛中,他一天开荒三亩六分七,激励了全团同志的斗志。那是比战场更艰苦的岁月!战士们住在玉米秸窝棚里,晚上跳蚤爬满两腿,连皮肤是什么颜色都看不见了。跳蚤拉的屎,把白色的被单染成了红色。但劳动的疲惫,仍然让他们倒头便睡。最大的困难是吃不饱。开荒伊始,每人一天只有几两带壳的粮食。严重的营养不良让许多战士累倒了……
团长陈宗尧率领战士们展开竞赛,独臂政委左齐,为战士们烧水送饭,全团齐上阵。1943年春,《解放日报》醒目位置上报道了平山团的事迹。毛泽东主席在陈宗尧的笔记本上,写下“英雄团长”四个大字。
在垦荒的间隙,平山团不忘练兵,全团涌现出许多“朱德射击手”“贺龙投弹手”,还有大批“飞毛腿”。这为接下来的南征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1944年初冬,延安东关飞机场。风萧萧,别梦寒。
当年太行山上、黄河两岸磨砺的宝刀又将出鞘!他们把口号喊得震天响。
在王震、王首道、王恩茂率领的队伍中,平山团是唯一成建制的团,是南下支队主力。在之后一年多的岁月中,南下支队越黄河,跨铁路,穿越日伪军的封锁线,重新打回了湘鄂赣。
平山团子弟兵也把“铁军”声威传遍南国。
南下支队路过衡阳一个叫栗木街的小镇。几千人的队伍静悄悄地夜宿街头的大坪,连店铺的门板都不动一块。清晨,老乡们弄清楚了,奔走相告:“当年的老红军又回来了!”连忙打开家门,烧开水招待部队,但是战士们已经捆绑行装,准备出发。人们看着南下支队远去的背影,喃喃地说:“真是了不起的部队啊!比岳家军还硬!”
南征的战斗频繁而艰苦。在鄂南的大田畈村,平山团和千余日伪军激战,主阵地上的岩石被敌人炮火炸成蜂窝。当时担任青年连连长的栗政通,抗战胜利后给家人讲述时,曾提到这次战斗:“……一小股敌人在一座庙里顽抗,用机枪向我军扫射,几次组织攻打,都未拿下,而且造成了较大伤亡。最后首长命令我连冲上去把敌人干掉。这时,我一咬牙,把上衣一脱,豁出命,也要把顽敌消灭。我带了几个手榴弹,冒着敌人的机枪扫射,冲了上去,迅速从窗口扔进了两颗手榴弹,轰的一声巨响,庙里的机枪哑了。敌人全部被炸死……”家人说,栗政通在讲述时,眼里满含着泪水,最后哽咽着说:“死了那么多战友,我当时就没有想能活着……”
1945年6月6日,南下支队和日伪联军在小湄村一带遭遇。平山团三面受敌,正在顽强突围。陈宗尧团长亲自到前沿阵地指挥。在打垮敌人第六次冲锋也是最后一次冲锋时,一颗子弹飞来,打中陈宗尧的腹部!鲜血喷涌而出,顷刻间染红了他的腿部,他用手捂着伤口,倒在草丛中。他大声叫来警卫员,传令2营向敌人发起进攻……平山团冲出包围。战士们艰难地用担架将受伤的陈团长抬出,但是,敌人还在追逼,陈团长坚持不让部队停下来做手术,最后牺牲在途中。平山团的战士们悲怆万分。素来刚强的王震泪水横流,悲愤地举起手臂,大声地说:“宗尧同志,你永远活在我们的记忆里,而我们,将永远活在你的事业中!”
在南征部队将要到达广东时,日本投降,抗战胜利。他们奉命北返到河南,参加中原突围。经过艰苦的“第二次长征”,行程两万七千余里,苦战几百次,这支“王者之师”胜利回到延安。
北返途中,毛泽东主席在一个月的时间里,给习仲勋写了九封信,细致入微地安排如何接应南下支队。在信中,毛泽东从兵力配置、行军路线、物资保障甚至伤病员收治以至组织欢迎会等,都有周到考虑。殷殷深情,浸透纸背。对于平山团英雄团长陈宗尧的牺牲,毛泽东非常痛惜,说这是南下的一大损失!
在这“血的征程”上,大多数子弟兵魂留南国。平山团出发时一千两百人,归来不足两百人……
在解放战争中,平山团依然是359旅主力,保卫延安,三战三捷;打扶眉,战兰州;越沙漠,赴新疆,一直是西北野战军的先锋。新中国成立后,平山团开赴最为艰苦的南疆塔里木河上游,驻扎在阿克苏。1952年,平山团转业垦荒,成为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1师1团。
心中的丰碑
七十年后,重庆,细雨蒙蒙的一天,我走进陈宗尧夫人田英杰的家中。年过九旬的老人,说起陈团长,依然泣不成声。她说延安机场送别时,陈团长为她尚在腹中的孩子起名“陈离延”,这是父亲留给儿子的唯一纪念。1983年6月的一天,田英杰经多方帮助,找到陈团长埋葬地,凭着一颗镶金的假牙,一颗锈迹斑斑的子弹,确认了英雄遗骨,迁葬湖南茶陵,让英魂归故里。
在南泥湾马坊村,当年的平山团驻地,我找到淹没于荒草之中的抗日烈士纪念碑。这是平山团南征前立的碑,碑上几百名烈士多不知详情。在平山南沟村外的山坡上,我凝视着烈士栗政通的墓碑。这位十三岁放下镰刀打鬼子的战士,跟随平山团南北转战,成为营长,在新中国成立前夕,牺牲在陕西扶眉战役中,年仅二十六岁。他的哥哥用一辆牛车,从千里之外将他的灵柩运回故乡。那天,整个山村的人都来瞻仰英雄遗容,山野哭声一片……平山团前赴后继、兄终弟及、铁血抗战的精神,是永远耸立于人民心中的一座丰碑。
初秋,北京,当我走进平山团战士齐复华的家时,斯人已去,老伴说不出他的任何工作上的事情。他从1938年起,就在延安守护着一部特殊电台,保证了党中央和共产国际的联络,译电员只有他一人。开国大典的现场直播电台是他亲手调制。1976年,毛泽东去世的消息他很早就知道,自己关在屋里哭了几个小时,当儿子问他发生什么事情时,他只有一句:下午四点听广播吧。他一生守卫着国家机密,到死没说一个字,没写一个字!
初春,在西柏坡夹峪村,我来到刘梦元老战士的家里,九十二岁的他,一个人住在两间破旧土坯房中,窗户被烂砖头堵死。我只好在房檐下采访他。他曾经是踊跃参军的模范,戴着大红花游行。如今,他默默生活在村庄里,没有一丝抱怨。他的院子里梨花正白,菜畦青青,粉红的蔷薇盛开,他热爱着他的生活……
还有齐阙声、郄晋武、康励志、王冠章、刘增英、段金锁、张俊卿……每一个老战士,从来没有讲述过自己的生活,而每每提到牺牲的战友时,都哽咽难言。我也在泪眼婆娑中,有了个梦,要让更多的年轻人了解那段真实的历史,了解他们为民族浴血奋战、英勇捐躯的过往,继承他们忠诚、不屈的精神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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