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绸之路遗产点交河故城,我国保存两千多年最完整的都市遗迹,唐西域最高军政机构安西都护府最早设在交河故城。
文丨郭晔旻
选自《国家人文历史》2014年7月上
在今天的哈萨克斯坦与吉尔吉斯斯坦的交界带,有一条古老的河流由东向西北方向横穿而过,这便是塔拉斯河(Talas River)。这条全长不过500余公里的小河似乎显得有些微不足道,在一般的中亚地图上,人们甚至很难找到它的影子。在河谷中游左岸的平原地带,坐落着一座以它的名字命名、拥有2000多年历史的古城——塔拉兹(唐译“怛罗斯”)。公元751年(唐天宝十年),这里发生了一场亘古未有的战争,交战一方为镇守西域的高仙芝率领的唐军,另一方是将领齐雅德统帅的大食(阿拉伯帝国)军队……
“何当千万骑,飒飒贰师还”
怛罗斯战役的前一年,也就是公元750年,大唐帝国在亚洲内陆的威势达到了顶点,如同日后《资治通鉴》所记载的,“是时中国强盛,自安远门西尽唐境万二千里,闾阎相望,桑麻翳野,天下富庶者无如陇右”。大唐帝国成为整个塔里木盆地和伊犁盆地的主人,以及塔什干的宗主,帕米尔(“葱岭”)谷地与克什米尔的保护者。作为安西节度使的大唐名将高仙芝刚刚在帕米尔高原“深入万里,立奇功”,对吐蕃势力取得了一系列惊人的胜利,这为他在西方赢得了“中国山地之主(阿拉伯语:Sāhib jibāl al-sīn)”的美誉。而高仙芝衣披鳞甲、身跨青海骢(一种古代宝马)的飒爽英姿,也令“诗圣”杜甫赋诗一首《高都护骢马行》,以表敬意。
也是在公元750年,唐朝在中亚最大的竞争对手阿拉伯帝国(唐称“大食”,来自波斯语Tazik,今译“塔吉克”)经历了改朝换代的剧烈动荡。自747年一个获释奴隶阿布·穆斯林率众在呼罗珊(今伊朗东北部与中亚南部)起义到749年,历时两年,倭马亚王朝军队迅速溃败。起义者占领库法城后,于749年年底在库法清真寺宣誓拥戴阿布·阿拔斯,是为阿拔斯王朝的第一任哈里发。由于这个新王朝的旗帜尚黑色,在中国史籍上被称作“黑衣大食”。750年1月,倭马亚王朝的军队在底格里斯河上游支流扎布河畔覆没,末代哈里发麦尔旺二世西逃,8月在埃及遭阿拔斯军队追杀而死,倭马亚王朝宣告灭亡。
阿拔斯王朝建立之初局势不稳,自称“萨法赫”(屠夫或仁慈、慷慨的人,双关语)的阿布·阿拔斯致力于扑灭和铲除前朝余孽,残忍地设计屠杀了倭马亚家族80余人;倭马亚王朝历代哈里发的陵墓也遭到破坏,尸体或被鞭打或被焚毁。由此引发的国内动荡亦波及了8世纪初刚刚被阿拉伯人占领的中亚河中地区(指阿姆河与锡尔河之间地区),驻军哗变,各土著王国(唐称“昭武九姓”)也乘机响应。这是因为阿拉伯帝国向来对各中亚属国横征暴敛,实行竭泽而渔的政策。据10世纪中叶波斯历史学家纳尔沙喜记载,呼罗珊总督逼迫布哈拉(唐称“安国”)赔款100万迪拉姆,其数额相当于布哈拉五年的税入;又强令撒马尔罕(“康国”)一次缴纳200万迪拉姆,以后每年交纳20万迪拉姆以及3000“头”奴隶(每头奴隶折价200迪拉姆),各国负担十分沉重。
为应对帝国东部边疆的变乱,阿布·阿拔斯委派阿布·穆斯林出任呼罗珊总督。这位开国元勋位高权重,驻节木鹿(土库曼斯坦马雷州的一个古代绿洲城市),号令一方,颇具势力。他命令手下大将齐雅德·萨里率领新王朝的统治支柱——精锐的呼罗珊军队——进入河中地区,镇压了布哈拉等地的叛乱。
与此同时,唐廷也企图利用大食国内的混乱形势,全面恢复阿拉伯人进入中亚前唐朝在葱岭外的势力范围。高仙芝遂率兵首先进攻在大食的中亚属国中地位最重要的塔什干(石国)。这个国家农业发达,地处中亚商贸中心与交通枢纽的特殊地位,原来曾臣服于唐朝。但那个向唐称藩的国王已被降为石国副王;时任国王鼻施特勒是大食册立的。750年唐军攻陷石国都城;第二年初,高仙芝将前石国国王一行带入长安,斩于阙下。诗人薛能在《拓枝词》中写道,“悬军征拓羯(即石国),内地隔萧关。日色昆仑上,风声朔漠间。何当千万骑,飒飒贰师还”。对此役赞赏有加。
怛罗斯之战,此战是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唐帝国与阿拉伯帝国之间的一次正面碰撞
“汉家兵马乘北风,鼓行向西破犬戎”
不料,唐廷凯旋盛典余音未终,边关警报已千里传驿,飞报长安。高仙芝的军队劫掠石国,杀死老弱,奴掳丁壮,这导致了新的麻烦。侥幸脱逃的石国王子奔走于“昭武九姓”,极言唐军之残暴,“诸胡皆怒”,而后他又前往康国(撒马尔罕),投奔率军驻扎在那里的大食将领齐雅德·萨里。最终传到安西的消息是大食兵有可能与诸国连谋进攻四镇。为争取主动,高仙芝决定先发制人,御来敌于国门之外。
这年初夏,高仙芝征召安西各镇军队主力向西进发。据郭沫若考证出生在碎叶城(位于今吉尔吉斯斯坦楚河州托克马克市西南)的大诗人李白以“汉家兵马乘北风,鼓行向西破犬戎”的豪迈诗句为从征的族弟李绾壮行。而作为安西都护府下的一名幕僚,著名边塞诗人岑参在大军临行前也赋诗“都护新出师,五月发军装。甲兵二百万,错落黄金光”。极言唐朝军容之盛。
“甲兵二百万”自然是艺术上的夸张。安西大都护府总兵力不过二万四千,至多不超过三万人。除去留守部队,高仙芝率领的汉兵不过两万,从安西都护所在的库车出发,长途跋涉两千余里,在会合了葛逻禄(一个突厥部落)等附属国的军队后,总计约七万(据杜佑《通典》)的唐军于公元751年7月末抵达了石国大镇怛罗斯,并在这里遇到了大食与河中各国联军。怛罗斯也成为继汉代陈汤击灭匈奴至康居(今哈萨克斯坦东部)及李广利远征大宛(今费尔干纳盆地)之后,中国古代史上汉兵所达最远的地区。
在怛罗斯战场上对峙双方的军队服饰迥异,语言不通,武器装备亦大不相同。高仙芝统帅的唐军本部以步兵为主(安西都护府仅有军马2700匹,即使全数出征,按一骑两马计亦不过骑兵千余人)。安西汉军在当时号称“天下精兵之最”,身着著名的明光铠,重量轻而防御力强;擅长使用两面开刃的长柄陌刀。当步兵手持陌刀以密集队形横向列于阵前“如墙而进”时,敌军人马当之皆碎。唐军将陌刀与另一种特色兵器弩相配合,“去贼一百步内战,齐发弩箭;贼若来逼,相去二十步即停弩,持刀棒……过前奋击”,创造了步兵克制骑兵的战法。高仙芝将步军部署在怛罗斯河边抵御敌人进攻,自己则率领少量的骑兵驻扎在步兵阵地之后,作为机动部队,而把战斗力较弱的葛逻禄部队部署在两翼充当警戒部队,以充分利用威力强大的弩射杀敌人。
反观阿拉伯军队,恰恰是清一色的骑兵组成。装备长矛盾牌,配以弓箭和马刀。阿拉伯世界的冶铁业为中世纪之冠,阿拉伯马刀当时即以锋利闻名天下,杜甫在《荆南兵马使太常卿赵公大食刀歌》中就盛赞“吁嗟光禄英雄弭,大食宝刀聊可比”。而阿拉伯骑兵的马匹也占有绝对优势,因为阿拉伯马是世界上最好的马种,游牧的贝都因人相信,真主赋予了阿拉伯马“活跃的北风、力量的南风、高速的东风及智慧的西风”。
以优秀的骑兵纵横亚非大陆的大食军队与依靠陌刀与弩以步制骑的唐军在战场上针锋相对。尽管阿拉伯军队握有数量上的绝对优势(各种记载从15万到20万不等),但凭借着武器和训练的优势,高仙芝率领远征唐军仍与之苦战了五日之久,不分胜负。但到了第五天傍晚,灾难发生了,唐朝的盟军葛逻禄部队突然叛变,从东北方向高仙芝军队的后方发动了袭击(此类中亚部落叛附不定,在唐与大食间首鼠两端并不罕见)。阿拉伯军队趁唐军阵脚已乱之机,以重骑兵突击唐军阵线中央,致使唐军全线溃败,令唐王朝的安西精锐部队几乎全军覆没,损失惨重,阵亡和被俘各约一半,只有数千人在高仙芝率领下败退,回到安西都护府的驻地。
战后,穆斯林史家大肆吹嘘怛罗斯的胜利。麦格迪西的《肇始与历史》记载:“他们分几次将他们(唐军)各个击败,共杀死四万五千人,俘获两万五千人,其余纷纷败逃”。而艾西尔的《历史大全》的记载则是:“两军大战于怛罗斯河,穆斯林们最终战胜了他们,消灭近五万人,俘获约两万人,残部逃回中国”。可谓是言之凿凿,却唯独对大食军队自身损失语焉不详。这恐怕亦是在前五天的激烈战斗中阿拉伯军队伤亡数字较大不能示人,故而“为亲者讳”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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