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郦波: 阳明心学是治现代病的药

2017-12-29 15:48:20来源:海外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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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寒抱冰的时节,在北京一家茶馆里采访郦波,话题是关于王阳明。今年,郦波在《百家讲坛》上录制的《五百年来王阳明》播出后大火,同名书籍出版,也在各大图书网站上进入畅销榜及特别推荐书单。

  郦波和王阳明的缘分,似乎是“上天注定”。他1972年出生,王阳明1472年出生,相差整整500年。郦波曾笑言他们同属“70后”,在与“环视听”记者的对谈中,郦波说:“我是一个儒生,更是阳明心学的忠实信徒。”

  一切都正到好处

  王阳明已是郦波在《百家讲坛》上所讲的第六个历史人物。从2009年开始,郦波陆续在这个中国最有名的讲台上讲了张居正的孤独、于谦的凄凉、戚继光的豪情、海瑞的无奈、曾国藩的家训。他在历史长河里大浪淘沙,挖掘这些人物最动人之处。

  最初开始电视讲学之旅,郦波是欣然前往的,因为在他的理解里,这是学者的使命所在,也是教师的责任所在。他毕业于南京师范大学,是首位“文牍学”博士后。读书时学为人师,留校任教后又从三尺讲台走上《百家讲坛》——“只要是讲台,不论在哪里,一个老师就应该把足迹深深地印在那里。”

  郦波说自己的治学途径叫“五文”,从文字到文学,到文史,到文化,再到文明。少年时代,他长在军队大院,却喜欢舞文弄墨,是个不折不扣的“文艺青年”。这种“文”不是“文绉绉”的“文”,而是“文武双修”、文艺兼备。他一度痴迷武侠小说,大学时听说有位学长会武术,就拜师学艺,苦练武功。他还喜欢洞箫,清朝龚自珍“一箫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的诗句曾深深影响他。郦波特意跑到兵器厂打过一管洞箫,还在里面加了个设计,藏了一把剑,一按弹簧,剑就能弹出来。郦波背着这管洞箫,像古时候的剑客一样去游历华山、峨眉山等各大名山,大有“仗剑走天涯”的意气风发。

  接触曾国藩、王阳明,是在郦波二十八九岁时。当时正是人生中各种困惑迎面而来,内心起起伏伏的时候。“年轻时志向远大,用现在的网络语言讲: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虽然一直在高校,似乎很平顺,但人生成长中总有一些属于自己的艰辛,不足为外人道。总之当时是非常迷茫的一段时间,于是,我第一次开始明确面对自己的灵魂,学会如何在静夜里面对自我。”郦波说,就在那个时候,人生的另一扇门打开了,但是进门后还是很迷茫,需要寻找精神导师。

  这位精神导师就是王阳明。郦波是借由曾国藩寻到王阳明的。“当时我研究近代史,对曾国藩很感兴趣,往上追溯其思想来源,追到了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再接着向上,才发现曾国藩原来一直是在践行王阳明的知行合一。”

  《百家讲坛》2009年播出大明名臣系列时,王阳明也在名单中。但郦波觉得自己当时太年轻,主动让贤。“讲王阳明,我更希望是在人到中年以后。阳明先生心学大成也是他人到中年之后,那种体悟可能更契合人物的灵魂成长史,对他的解读也会更透彻一些”。这一沉淀,就是七八年。现在想想,郦波称“一切都是上天安排好的”,到这个时候,“我个体的人生体会正到好处;而社会也走到了一个转捩点的时刻,正需要阳明心学的指导,时代的需求也正到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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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贵州修文的王阳明讲学雕塑

  左手破阵子,右手西江月

  郦波最喜欢王阳明的《泛海》。空闲下来时,只要手中握着一支笔,他就会在纸上不由自主地,甚至是下意识地去写这首诗。

  《泛海》是首短诗: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寥寥4句,却几乎囊括了王阳明的一生。

  王阳明,名守仁,字伯安,“阳明”是他的号。王阳明的父亲叫王华,是成化年间的状元,当过帝师,非常受赏识。有这样的“学霸”父亲,王阳明也遗传到一些才华,出口成章,头顶“神童”光环,但又时不时就闹出点“学渣”事来。小的时候,他痴迷于下棋,不专心学业,气得父亲连棋盘带棋子、棋谱都扔到河里。

  15岁时,王阳明干脆玩起了“离家出走”,一个人跑出了居庸关,游历塞外,与蒙古人摔跤射箭,样样不输。当时的明朝,外敌入侵的“土木堡之变”刚刚过去30多年,国家上下一直处于防卫和不安中。与读圣贤书相比,王阳明痴迷于任侠、骑射,一方面固然是少年人的活泼好动,一方面也是读书人的远大抱负:为万世开太平。

  是父亲最终让王阳明重回“正途”。年少无畏的他游历归来,洋洋洒洒写下一篇《帝国平安策》,请父亲代为转交皇帝。父亲拿过来看了看,冷眼瞥了儿子一眼说,全是老生常谈,没有新意,挡了回去。结果王阳明几天之后又拿出一篇,说是修订版。父亲这回不客气了,直截了当地说:你想建功立业,第一要有智慧,第二要有平台。连皇帝都见不着,怎么可能施展抱负?总算让王阳明有了点读书的动力。

  1499年,王阳明三度参加会试。就在这一年,考场上还有一位赫赫有名的人物:唐伯虎。唐伯虎很惨,受考场泄题案牵连,被取消成绩,终身禁考,发充到县衙做小吏。分外激愤的他写下一首诗:“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闲来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以“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坚决不去就职,从此纵情山水,游戏人生。

  王阳明看似幸运上榜,好不容易当了官,却很快陷入比唐伯虎更惨的境地。

  因为仗义执言,他得罪了大宦官刘瑾,被廷杖四十,陷入诏狱。狱中,王阳明九死一生,出狱后又被贬到瘴气横行的贵州龙场,任从九品的驿丞。天高地远路漫漫,山穷水恶心凄凉,王阳明这一离开,说不定几年就客死异乡了。即便这样,刘瑾还是等不及,派出杀手追杀。赴任途中,王阳明靠伪装投水自尽,才躲过大劫。

  各种艰难险阻中,王阳明最终还是到龙场赴任。郦波多次去过龙场王阳明的“故居”,“就是一个小山洞,洞顶不高,很压抑。洞的里面变高、变窄,勉强能让人站直身子。你可以想象,住在里头一定不会舒服。”果然,在这里住了没几天,王阳明就病倒了,但他心中始终怀有希望,挺了过来,反而又去照顾也在生病的、同去的仆人。他和苗人一起唱歌,用音乐和他们亲近。苗人帮他在这个小洞天旁建了草屋,后来成了他的书院。绝地之中,他硬生生为自己的内心开出一条光明的道路,就像《泛海》诗里所写:三万里海上泛舟,犹如驾着锡杖乘着风,从高山之巅疾驰而下一样的痛快。

  王阳明的这种儒家,“绝非老夫子苦哈哈。那种境界就是我讲诗词时的辛弃疾,左手破阵子,右手西江月。破阵子就是对信仰绝不放弃的人生豪气,西江月是能在夜里清空自我,直面生活时能感动、能快乐”,郦波感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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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州龙阳王阳明曾经住过的山洞

  把孔子的儒家又往前推了一步

  有一个流传很广的说法,在中国历史上,当得起“圣人”之名的只有两个半人:孔子算一个,王阳明算一个,另有半个是曾国藩。郦波则对王阳明有个“一家之言”的论断,与这个说法很相似。他认为从某种程度上说:“王阳明就是直继孔子的儒家。”

  在郦波看来,王阳明之前,虽然有孟子、荀子,有两汉经学、魏晋玄学、隋唐道统、宋明理学。但他们都只是发挥了孔子的一端,比如孟子在正气论上、荀子在人性论上,等等,包括后来的这个学那个学,对儒家既有发展,也有扭曲。“我们今天对孔子的认识之所以这么迷雾重重,取舍难定,搞不清哪些是儒家的精华,哪些是糟粕,都是这种扭曲造成的。”

  孔子的儒学有两个最伟大之处,“一个是他想回到周公所设立的封建时代。这个封建不是我们教科书上的‘封建’,而是西周初年分封诸侯的封建,是贵族中的相对民主制。第二个就是孔子的教育突破了贵族阶层,培养的是社会中坚力量,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他认为改变社会的终极力量来自于中坚分子——知识分子阶层。后来的文明史证明这是非常有远见的。”郦波说道。

  王阳明的心学,把孔子的儒学又向前推了一步。“阳明心学首先面对的是大众,当时它是游离于主流学术圈的”。王阳明所在的时代,正是程朱理学一统天下的时候,精英阶层把不灭人欲、又大谈心即理的王阳明视作异端,非难和指责者层出不穷。甚至有官员把心学作为科举试题,希望考生指责王阳明。王阳明曾经这样形容自己的处境:“危栈断我前,猛虎尾我后,倒崖落我左,绝壑临我右。我足复荆榛,雨雪更纷骤……”直到他后来锦衣还朝,依然饱受攻击。

  但王阳明绝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书院的弟子里,有地方学子、有官员,还有少数民族。“心外无物是一种自我心灵世界的塑造,无论你是士大夫还是贩夫走卒,身份并不重要。心学站在每个人的立场上。所以阳明心学兴起之后,明代有了市民阶层的萌芽,我认为,阳明心学就是这一社会转变的思想源泉。可以说阳明心学是自下而上的。”郦波告诉“环视听”记者。

  儒家推崇的圣人有“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对古代文人来说,立德立言似乎都容易,却往往变成纸上谈兵。王阳明却是难得的“知行合一”。贬谪期满,王阳明从一个不入流的驿丞升任江西吉安府庐陵县知县。治理民生上,他井井有条,为政以开导人心为本,设立劝善亭和申明亭,用德治和法治教化社会。后来他有了兵权,带兵打仗,运筹帷幄,以儒生出身建功立业,极为难得。1519年,王阳明在短短一个半月里,出奇谋,平定了差点颠覆大明王朝的宁王之乱。无论在明代还是整个华夏历史上,他都堪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楷模。

  阳明心学有一个口诀:事上炼。他的修行是在日常中,在所遇到的个人困惑与世事难题中。“在这里必须要说一下,王阳明三不朽,尤其平南赣匪乱、宁王之乱,广西匪患,功业上不得了。但他本人其实是不喜欢打仗的。他反复说过,人生最喜欢的事就是上课。他是唯一一个把课堂带到战场的老师,到哪里打仗都带着学生,稍有空当就上一课。这才是圣人之为,圣人就是要风行草偃,要改变人心、感化人心的。”郦波总结道。

  心学的活力在大众

  “环视听”:王阳明开创了心学,阳明心学的核心是什么?

  郦波:阳明心学可归纳成3个词:心外无物、知行合一、致良知。这就是王阳明的“心学三段论”。心外无物是立志,知行合一是行动,致良知是最终的境界和关怀。我们看到,创立心学之后,王阳明的处事姿态是拿起而非放下,是求担当而非个人的解脱。他的行动风格是犀利、智慧而非圆融、打太极,所以心学是满满的正能量,是一种社会担当、一种巨大的胸怀。这种胸怀本质上是儒家的胸怀,是张载说的“为生民立命,为天地立心,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环视听”:为什么您强调在目前这个时代,讲王阳明恰逢其时?心学的现实价值何在?

  郦波:俄国作家托尔斯泰认为,人类前途堪忧,但如果有一种文化能够为人类提供一种光明的未来,那应该是东方的儒家文化。

  在我看来,儒家文化里,阳明心学是治现代病的药。从个人的角度,它从内心到现实都为你提供了解决方案。现在年轻人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就是没有人生支撑。阳明先生儒释道皆通,以他那样的病体,在那么恶劣的环境中,绝地而起,最后创造了一个哲学体系,靠的是什么?就是内心的支撑。阳明心学的智慧是拿得起、同时放得下,放得下的同时又拿得起,这才是解决现实生活的道理。

  但阳明心学不是只想解放一个人,而是要解放所有人。如果王阳明追寻的只是个人的出路,他也不会500年来如此受人推崇。

  在明代中后期,阳明心学已经出现了丰硕成果。张居正变法、最早的在野党东林党,包括资本主义萌芽的出现,其实都与之息息相关。也就是说,由阳明心学所开启的思想革命,已然在那时为中国带来一个巨大的机遇,但这个机遇,最后被满清入关改变了。

  晚清民族危难之际,心学又一次成为民族崛起的思想动力。可惜的是,中华民族内在发展的逻辑线索已经被改变太多。而另一方面,研究近代史你会发现,近代以来,每个有识之士的读本里都有王阳明。曾国藩身体力行地实践着;孙中山讲王阳明;毛主席年轻时读王阳明,还写过一篇《心之力》。可以说,精英们都意识到王阳明的价值,只是全民思想里缺少这个。

  对比的例子则是日本。心学传到日本后,被日本的维新志士最大程度地宣扬。章太炎曾说:“日本维新,亦由王学为其先导。”西乡隆盛等人极其崇拜王阳明,东乡平八郎甚至刻了个腰牌,上书七个字:“一生俯首拜阳明。”心学所提供的认识力、行动力自上而下,由此日本脱亚入欧,以弹丸之地搅动世界历史。

  当下,我们正处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之际,更需要阳明心学。深化改革、反腐倡廉,不能光靠先行者,得要全民参与。而心学的活力,就在大众。

  “环视听”:王阳明有如此强大的内心,那他是否也有矛盾迷惑的时刻?

  郦波:的确。是不是学懂了王阳明的心学,人生就没有困惑了? 不是,那叫心如死灰,就是一具皮囊了。

  王阳明的《传习录》里讲,一个学生说有个朋友缺钱,想卖块地给王阳明。王阳明说不必了,直接资助他就好了。后来他们去山里,路过一片地方,觉得那里真好,要是把书院建在那里,真是完美极了。学生告诉王阳明:这就是之前说要卖给您的那块地。王阳明听了,连学生都不管,在那里静坐起来。半晌过去起来说:即便是我,刚才也心生悔意,内心有了利益之争啊。可见悟这个层次,对王阳明这样的人来说,也是悟了又迷,迷了又悟。

  “环视听”:研究王阳明对您个人的改变体现在何处?

  郦波:王阳明帮我重塑了自己。以前我都是三年规划、五年规划,现在我就知道两个:眼前和归宿,知道今天做什么,明天做什么,然后知道我人生的终极追求。

  我一个人,做着几乎五六个人的工作,身体还查出一些问题。医生早就劝我静养,我却有另一种认识。身边朋友谈慢生活,要去山里等。每次我就问一句话:你带手机去吗?所以我也是那种左手破阵子,右手西江月的态度,阳明心学支撑我砥砺前行,有艰辛也有快乐。

  另外,面对现实时,心中有断,无惧无畏。我的原则就两条:一是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二是内断于心,自为主持。(王晶晶)

来源:人民日报中央厨房

责编:刘亚伟、武晓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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