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岛:“我到处漂泊,永远在失败”

2016-08-12 13:19:03 环球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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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单向空间举行“文学之夜”活动,北岛在现场与读者们分享自己的心路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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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岛(图片来源:《环球人物》)

“读者很少看我的《在天涯》。如果你明白它对我的意义的话——这么多年,我在到处漂泊。”

2016年7月2日,北京单向空间“文学之夜”,67岁的北岛这样形容自己的“去国之路”。

如今,漂泊者归来。自从2012年4月8日中风以后,北岛已很少在公众场合露面和开口。这一夜,北岛却仿佛打开了话匣子,40分钟时间,“回溯”这个词语不断闪现,勾连起自己1989年去国之后的海外经历。

曾留给当代文学史最具反抗姿态和献身激情的诗人,如今已褪去时代赋予的英雄标签,逐渐步入自己生命的老境,面目平静,谈吐缓慢。台下,是100余位各个年龄段的读者。

尽管诗句被一代代人反复背诵,但他的生命经验,却被迫与中国隔绝多年。这一夜,归来者北岛,握着“时间的玫瑰”,径直走向了自己的读者,不再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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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岛(图片来源:《环球人物》)

“我到处漂泊,永远在失败”

“像一颗彗星一样”,这是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对人生的比喻。对北岛而言,自己的人生星轨里最密集的头部,是二十多岁的时光。那是一个可以为了一本书跑遍全城,可以为了一个想法争得面红耳赤的年代。20岁的北岛成为建筑工人,进行地下写作,办《今天》,搞翻译,换工作,最后成为自由职业者。

80年代末,中年北岛开始漂泊海外,编《今天》、写作、教书。在散文集《蓝房子》中,北岛曾记叙了他和艾伦·金斯堡一起在诗歌节上朗诵的纵情片段,这样短暂欢乐的时光,北岛在当晚的讲述中甚少提及。相反,随着回忆的深入,陈年琐碎的艰难和窘迫成为叙述的主体:迫于压力写散文,任职加州大学分校东亚系客座教授却被“炒鱿鱼”,不断的搬家迁移,困难地学习外语……“永远的失败,不断的失败,我永远在失败,然后走向了灭亡。”北岛说,然而,“那也无所谓了。”

1989年到1993年的四年间,北岛在六个国家居住过。辗转挪威,丹麦,瑞典的时候,北岛想的更多是自己能否过下去。“最难的是在北欧。在世界上最富裕的地方,当地的小语种,他们的日常生活……我在挪威待了三个月,在斯德哥尔摩待了八九个月,在丹麦待了两年,这两三年可以说是根本性的对自己的挑战。我已经不是一个诗人,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能不能过下去?那时候家里人都不能来往。我一个人单独生活。太难了,那时候。周围都是富裕的人,而我是一个流浪者。”

北岛口中“流浪”,并不只是指经济上的压力,而多是自己身处的语境发生着巨大的变化。这也是诗作《乡音》创作的背景(我在电话线的另一端/听到了我的恐惧)。

“我发现很多读者往往只看我的《履历(诗选1972—1988)》,很少看《在天涯(诗选1989—2008)》。《在天涯》——其实如果你明白它对我的意义的话——这么多年,我在到处漂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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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岛“文学之夜”活动(图片来源:《环球人物》)

“对于这么一段历史,我一定要有个交代”

“中文是我唯一的行李”,漂泊中不能用英语熟练写作的北岛,依然坚持对看不见的汉语读者书写“中国的经验”。这是一种带有悲剧意味的状况:国内的读者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不能读到他,而他的“中国经验”,也逐渐褪色、泛白。

带着这样的焦灼,北岛在2007年辗转到了香港,一生中终于有了自己的书房。这也是他这么多年最接近大陆的时候,“这是属于中国文化的一块土地。”

北岛在香港中文大学出任教职,每年开授诗歌创作课程,创办香港国际诗歌节。在香港推动诗歌活动,北岛曾将其比喻为在水泥地上种花,“很长时间内,香港从未出过一本像样的诗集。那我就要挑战,我一定要把这个国际诗歌节做成!”从2011年开始,香港国际诗歌节坚持每一本诗集都以中英双语出版。

2009年,北岛六十岁,决定写作长诗《歧路行》。北岛这样解释诗名:“歧路行,我永远在迷路。我个人的命运和当代史,有一种类似对话的关系。我经历过这些年,见过的诗人们,朋友们,还包括一些小人物……我觉得对于这么一段历史,我一定要有个交代。”

北岛将长诗《歧路行》的写作视为挑战。此前,北岛只写短诗,《白日梦》是特例。北岛笑着对读者说,你们还在朗诵《回答》,《一切》,其实我需要自我证明,我还在写作啊!我希望自己能70岁之前写出来。要给自己的一个生日礼物。70岁以后就真的退休了。”

因为诗人个人命运与中国当代史的种种对应联系,长诗《歧路行》可能不能在大陆出版。北岛说“无所谓”——“这是对我个人的意义。我的功名已经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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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阅读北岛的作品(图片来源:《环球人物》)

“必须找到新的语言”

长诗写到500行,忽然被中风打断。病发的4月8日,成为北岛此后每年都纪念的历劫日。

北岛的朋友蒋一谈,当晚讲述了诗人病后几个片段。2016年4月8日,蒋一谈和北岛相约吃了一顿饺子。席间,北岛用异于平时的眼神问:“一谈,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今天是我中风的纪念日。”

2012年4月8日,北岛陪家人划船,他感觉船晃得厉害。上岸后,他的步子甚至不能成一条直线。在去往医院的途中,人就已经昏迷了……

一生以写作为事业的北岛,在步入生命的老年时,骤然失去对文字和语言的控制能力。一段时期内他很少和人交谈,也无法写作。“我说话磕磕绊绊,朗诵一首诗,需要反复很多遍。”病情最严重的时候,北岛需要由女儿陪着看图识字,每天看一个小时的电视节目,进行语言认知训练。“我变成了一个孩子,这是很大的挑战。”

北岛下决心一定要病治好,把长诗写完,为了尽快恢复,他跑了五个城市,找了六七个大夫,努力尝试西医、中医各种治疗访法:针灸、电击……有一次蒋一谈去看望北岛,发现诗人一脸疲惫。北岛说自己刚用了电击疗法——在四肢通上电——“我想用这种方法刺激我的神经,我希望我的语言能力能加速地‘重新发育’”。蒋一谈感慨,诗歌,是北岛身体里最大的语言动力。

去年开始,北岛的语言能力起色明显,他开始重新写作。演讲的时候,北岛几度为自己语言的迟缓向读者道歉。但他同时也引用了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姆的句子:“语言是与刽子手步调一致的,因而我们必须找到新的语言。”他对在座的读者说:“我在不同的人生阶段,遭遇了不同的问题。在座的朋友们,年轻的朋友们,你们也会有面临各种各样的问题。我觉得这个时代,也面临着很大的问题。你们要找到一个新的语言,找到一种新的可能性。”

责编:李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