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仑 老炮儿遇上小时代

2016-07-21 08:48:37 《环球人物》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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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万通控股董事长冯仑而言,创业和不创业完全是两种人生,前者创造了自己,后者复制了别人。


2016年1月6日,万通控股董事长冯仑在他的书房接受本刊记者专访。(本刊记者 侯欣颖 摄)


  “从没想要过正常的生活”

  从房地产到自媒体,冯仑享受一直折腾的状态

  □ 本刊记者  尹洁

  “咱们能换个采访方式吗?比如纯聊天?”冯仑带着他一贯的三分笑表情对《环球人物》记者说,眼睛扫过记者手里的采访提纲。他的声音里都带着一丝笑意,加上轻微的鼻音,让人感觉到,他的诙谐和率性是与生俱来的。

  冯仑坐在沙发上,身体前倾,胳膊搭在膝盖上,双手随意地交叉在一起。个别问题让他严肃起来时,冯仑也会挺直身体,拉开一点与记者的距离。但说着说着,他就又恢复了之前的姿势。他的眼神极少游移,只有两次提到万通六兄弟时,他把目光投向了对面墙上的合影——西装革履的6个中年男人对着镜头摆出“男神”造型,场面又黑又酷,好像一帮刚开完董事会议的“教父”。时至今日,万通六兄弟,四个离过婚。冯仑打趣,这叫“家破人未亡、妻离子不散、苦大没有仇”。

  “冯仑风马牛”是投资行为

  冯仑刚拿了一块地,要和中国人寿一起做健康养老,另外他还在做一些投资。但最引人关注的,是一个全新尝试——视频节目“冯仑风马牛”在1月6日正式上线。

  这是一档“公路脱口秀”,冯仑去全球各地走访风土人情,用他的企业家视角解读人间万象。节目宣传语是“用深入浅出的视角,看似非而是的世界,聊风马牛不相及的百态”。第一站去了迪拜,主题是“扒下迪拜镀金的底裤”。冯仑回忆起他10年前第一次到迪拜的感受,“帆船酒店住一晚5000美金,当时国内总统套房也不过2000美金”。但他觉得在迪拜最奢侈的并不是酒店,而是树。“养一棵树的成本可能要超过养个老婆。”

  2015年12月20日,这档节目的上线仪式上,“国民老公”王思聪出人意料地到场,为冯仑站台。

  其实在此之前,于2015年11月开通的“冯仑风马牛”微信公号已经表现不俗,上线24小时粉丝量突破3万。这是冯仑唯一官方公众号,也是他的独家专栏,内容采取他一贯“躺着说话”的方式,从《泼妇原理》《我那杀了干爹的干爹》到《前妻O2O》,想到什么写什么。

  “视频的创意是在杭州跟吴晓波聊天的时候产生的。我聊天比较放松,他觉得挺好,就说你应该来做这样一个节目。我们公司原来有个电子杂志,就在这个基础上改进,最后改成现在这样,采用当下流行的传播方式自媒体。节目内容基本上都是我提供的。”冯仑对《环球人物》记者说。

  但不同的是,以前的电子杂志是企业成本,现在的自媒体则是投资行为,要营利。冯仑坦言,“风马牛”有商业目的。“我在想,这种生产方式怎么传递、可持续呢?如果我死了呢?这事不就停了吗?后来我想明白了,其实《福布斯》也是自媒体啊,杂志用老板福布斯的名字,杂志内容是他的个人取向,只不过他找了一堆人帮他表达,然后也是喜欢他的人订阅。我也得找一些人把我的风格标准化生产。”

  冯仑希望用他的名字和个性打造一个品牌,假使他不在了,节目还能呈现同样的风格,甚至找个演员去演他,节目就可以持续做下去。

  踏入自媒体的深水区,跟“80后”“90后”同场竞技,冯仑觉得毫无压力:“‘80后’‘90后’无非是语言表达的方式不同,但是心理结构和社会体制环境永远在塑造你。到了五六十岁,90%以上的人活成了他年轻时候最不愿意成为的那个自己。”

  冯仑自认属于那另外的10%。“睡的比小姐晚,起的比鸡早,态度比孙子好”,这不是煎熬,而是他选择的生活方式。“创业本身不是简单赚钱的事,而是一种生活方式。一旦决定了,你的一生就注定颠沛流离,不可能朝九晚五。你必须有跳楼的准备,就像上了战场必须有牺牲的准备。这是一种人生。很多人开始创业的时候没有想那么清楚,结果半路上就会觉得委曲、痛苦。”

  “那您在创业之前就准备好这一切了吗?”

  “我没有,但我有另外一种牺牲的准备,就是从没想要过正常的生活。”冯仑如是说。

  “不想熬到最后就是个悼词”

  有人认为企业家精神是天生的,是骨子里的基因。

  冯仑不同意。“我从十四五岁起,受老师、家庭各方面的影响,人生态度就特别积极。没上大学前,我就在社会上跑,跟最牛的人聊天,看别人不看的书,古籍、德国哲学什么的,我想成为自己心中希望成为的人。这是后天环境下形成的价值观。”

  冯仑出生于1959年的陕西西安,1991年下海创业。他认为自己这个年龄段的企业家,基本上属于“毛时代给了思考问题的立场和方法,邓时代给了发展空间”。

  他1978年考入西北大学经济管理专业,20岁成为同届第一个入党的学生,1982年考取中央党校研究生。25岁毕业后,冯仑留校做了老师,后来又去中宣部和国家体改委工作。在体制内,他不改折腾本色,曾骑着一辆破自行车,从北京到烟台,再到大连,往返2000多公里。

  29岁,他升到了正处级。“再待一年就可以分到房子,可我待烦了,走了。一辈子就为房子活着?我就不信这辈子连房子都找不着。如果为房子妥协,以后还得熬级别、熬职称,要熬的事儿多了。熬到最后就是个悼词。”

  冯仑知道,越妥协越不是自己想要的自己。他想过一种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的日子。“探险就是这样,不知道什么结果,但最后哥伦布不就发现新大陆了?”

  1988年,他跑到海南,筹办海南改革发展研究所,结识了王功权、刘军、王启富、易小迪、潘石屹,但他们既没有财政拨款,也没有启动经费。第二年,研究所解散,冯仑离开海南,去南德集团打工,一年多成了老板的第一副手。王启富、王功权和刘军也跟了过来。四人经常一起畅想未来,筹划办一个万通代理事务所。名字是冯仑起的,“万通”就是路路通。虽然事务所没办成,但名字留在了大家心里。

  1991年,他们再下海南,成立了万通的前身——海南农业高技术投资联合开发总公司。万通六兄弟凑齐了。

  15年后,北京CBD有一半的楼是他们盖的。20年后,冯仑在纽约新世贸中心里打造了中国中心。“从最Low的状况,到在纽约最高的地方坐下来喝茶。这个过程挑战的不是钱包,而是价值观,是你的生活态度和你的毅力。今天的每一个企业家,当初的钱包都是瘪的。这不是你不开始的理由,恰好是你开始的理由,没钱才创业。”

  在海南,冯仑完成了从庙堂到江湖的转变。对他而言,创业和不创业完全是两种人生,前者创造了自己,后者复制了别人。“体制就有这个力量,它会复制自己需要的人。只要环境不变,它就会复制出一个你。”


2003年1月8日,冯仑参加2002搜狐十大新闻评选颁奖典礼。

  “追求理想,顺便赚钱”

  冯仑现在每天还是只睡五六个小时。他坦言,赚钱对他仍然很重要。“不是说要赚多少,而是追求理想,顺便赚钱。你不赚钱,工资发不出来,事业就做不起来啊。”他把企业家比作职业运动员:“运动员是跟身体极限挑战,企业家是跟创造力的极限挑战。”

  理想与现实的相爱相杀在“立体城市”项目上表现得尤其明显。2009年12月,在哥本哈根“中国商界气候变化国际论坛”上,冯仑阐述了自己对未来新型中国城市的建设计划:在大约1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打造一个建筑面积约为600万平方米、可容纳10万到15万人口的中密度建筑群,让其中50%的劳动人口实现本地就业。



2009年3月26日,美国纽约新泽西港务局执行总裁沃德向冯仑赠送重建世贸中心效果图。

        冯仑的初衷是建一座节地、节能、低碳、高效、生态宜居的理想城市。为此,他还在新加坡李光耀学院学习了近两年的公共管理课程。

  起初这个计划的实施顺利得出乎意料。2011年12月,万通与成都市政府签订合作协议。一年后,主体城市规划公示通过。不料,原成都市委书记、时任四川省委副书记李春城因涉嫌严重违纪被纪检部门调查,其主导的成都北部城区改造,亦受波及。

  “市委书记被抓,县委书记也进了班房。合约没法执行,我们损失7000多万。这实际上是制度环境问题。对于民营企业来说,制度成本太高。”后来,项目地改成了西安。“本来2013年底要交地给我们,但目前各方面还在磨合。这个我们也理解。”冯仑认为,“立体城市”最大的难点是跟政府而不是跟市场的磨合。

  “比方说给我1平方公里,我就在上面投资各种节能基础设施了。但如果分多次给我,每次200亩,基础设施投资就会受影响。这事目前已经解决,地方政府也都理解了。一个新的发展模式,你得允许地方政府慢慢跟你讨论。包括宏观经济管理部门、国土部门等,他们都是慢慢来看,确定你是为了节地,而不是为了圈地。”

  冯仑寄希望于未来。“我对理想的执着性决定了对‘立体城市’,第一不可能放弃,第二一定会把它建成,只是时间问题。纽约项目我飞了60多次,万通台北2011项目我飞了40多次,最终都做成了。‘立体城市’遇到的这些困难,在精神上来说,都是我们预料中的事。我们慢慢克服,做企业就是这样。”

  在纽约中国中心这个项目上,冯仑花了14年时间。关于“立体城市”,他希望是10年左右。他告诉《环球人物》记者:“好企业不等于没有困难,也不等于没有阶段性的挫败。偶尔一个财年或者几年,有可能遇到一些困难,但好企业能够自我调整,之后又走好了,而且越来越好。这就是‘立体城市’的未来。”

  “段子大佬”的商业哲学

  《环球人物》:您在电影《中国合伙人》里说,企业家得有“小姐心态、寡妇待遇、妇联追求”?

  冯仑:(笑)“小姐心态”,是说做民营企业,服务态度要好,像小姐一样,只要给小费,全是大哥;“寡妇待遇”,是说民营企业上面没人支持,全靠自己;“妇联追求”,是说要像妇联那样,天天正能量,没人支持也要有追求。

  《环球人物》:现在的商业环境有什么明显变化?

  冯仑:早年没什么法律观念,法律本身也不健全,政府基本上不太管。怎么做生意也没有个规矩,成就成了,败就败了。就像没红绿灯、没警察的时候开车,爽是爽,但最后开到哪你也不知道。现在是法律越来越多,企业家做事也越来越懂规矩了。虽然政府管得多,但只要你不触犯规矩,基本上都能到目的地。要说自由快活,是那时候更好;要说发展事业,还是现在更好。

  《环球人物》:野蛮生长的大时代过去后,您现在的心态有什么变化吗?

  冯仑:顺着走就行了。现在已经走进“小时代”了,我们也稍微放轻松一点,做一些自己喜欢的小事。比如我对文字有兴趣,写公号就是“小时代”的玩法。有的人可能更喜欢发展其他兴趣。进入“小时代”以后,我觉得个人应该活得更舒服,个性可以找到发泄的地方。

  《环球人物》:您怎么看“大众创业、万众创新”?

  冯仑:“双创”有百利而无一害,政府推动当然是好事,可以通过外部政策加快速度。不过创业本身有自己的规律。你看硅谷,一无党委、二无管委会、三无特殊政策,却出了这么多牛人。创业者要有企业家的基本素质,才有可能冒出来。创业对具体个人来说,是有百难而无一成。不过我还是希望年轻人通过创业的热情,改变生活态度和价值观,积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成为理想中的自己。

  《环球人物》:创业需要哪些基本素质?

  冯仑:创业的人基本上有三个特点:第一,心里有特别远大的愿景和梦想;第二,对自己的成就欲望期待很高,简单说就是不想成为普通人,有一种使命感,不仅仅满足于吃饱喝足,还要对社会有贡献,或者改变周围人的命运;第三,超强的毅力。如果前两个没有,毅力也不会有。

  《环球人物》:眼下被认为是资本寒冬,您同意吗?

  冯仑:我从来不会这么看,我的生活态度永远是特别积极的,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去发现生的希望和前进的道路。做企业的人都是这样,把丧事当喜事办。万通刚成立的时候是负资产,我们东拼西凑了3万块钱,注册了个皮包公司,大家没积极的态度怎么能熬下来?

  《环球人物》:您的心理承受力是不是超乎常人?

  冯仑:遇到问题和挫折的时候,很多人的态度是怨天尤人,我总是想,“人死往前倒,还能爬一米”,我不怨天也不怨地,就靠自己。真正的企业家都是这种态度。女孩子找对象,就得找有人生态度的。但你要有牺牲准备,因为他不一定成功,也有可能跳楼、坐牢,什么都有可能。绝大部分人都是在拿不确定性赌人生。

  《环球人物》:但有时候确实看不到光,在隧道里不知道还要走多远,这种时候您是怎么让自己过去的?

  冯仑:我心里有光。价值观、理想,这是心里的光,这样才有勇气。还有不断地研究。假设中国现在的人均GDP是1万美元,那么我在人均GDP只有5000美元时就去美国研究他们了,而那时美国的人均GDP可能是5万美元。我就研究他们在人均GDP5000美元至5万美元这个阶段,房地产市场里发生过什么事情,我就知道中国该做什么,我该做什么。等你确实看清楚了,心里就很踏实。接下来就是熬,用积极的态度找出路。有时候难受了,东看看、西看看,没准发现前人有点什么智慧。人都是这么熬过来的。
  《环球人物》:有没有想过放弃不干了?

  冯仑:没有。因为放弃更没出路。就像你爬山一样,爬了2/3,怎么办?放弃就掉下去摔死了,上去还有点活路。我记得阎锡山生前给自己写的一副挽联,上联是“摆脱开,摆脱开,粘染上洗干净很不易”,下联是“持得住,持得住,掉下去爬上来甚为难”。就是说人生要懂得坚持,但也要慎重选择事业和合作伙伴,开始之前要特别小心。

  《环球人物》:您是说不要轻易开始?

  冯仑:慎始善终。这是成熟人的做法。否则就变成始乱终弃。我就做了一个万通,如果遇到困难就不做了,再跟别人走,做别的选择,那以后谁还相信你?所以开始了就盯到最后。如果你不做了,要么卖了,要么退休。一般来说,始乱终弃的人就是轻诺寡信。

  《环球人物》:按照世俗的标准,您是成功人士。您现在生活得快乐吗?

  冯仑:我最快乐的日子是刚做生意那段,特别爽,没压力,因为不知道失败是什么。记得我们第一次到亚龙湾,第一次看到大海,6个人脱了衣服,光着屁股就跑下去了。现在就比较累,不那么开心。因为患得患失的事太多,又要面子,又要里子,怕失败,还怕得罪人。所以说人最快活的时期都是童年,越大越不爽。

□ 文字统筹  许陈静


责编:满晓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