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家族大教堂:等待结局的石头史诗

2016-07-12 08:56:07 国家人文历史
分享:

圣家族大教堂作为唯一一座入选世界遗产的未完成建筑,无论身处巴塞罗那何处,总能瞥见它直插云霄的塔尖。

1468287300206747.jpg

  最常出现在游人镜头里的圣家族大教堂东立面, 也是诞生立面。 其与西侧的受难立面, 南侧的荣耀立面, 共同象征了耶稣一生的三个阶段, 南立面尚在修建之中。

  文 | 黄薇

  塞万提斯曾称巴塞罗那是“世界上最美的城市”,安徒生也赞扬这座城的繁华旖旎有如“西班牙的巴黎”,每年约有多达800万的游客涌入这座阳光灿烂、海水湛蓝的迷人城市。到巴塞罗那有一个重要的理由——看建筑,1999年它曾因其丰富多彩的特色建筑获得英国皇家建筑学会金奖,这是该奖唯一一次颁发给一个城市整体而非单个建筑。为此殊荣做出最大贡献的当属安东尼·高迪。

2.jpg

  安东尼·高迪

  高迪被公认为20世纪西班牙最杰出的建筑家,他的绝大多数代表作品都落户巴塞罗那,其中7项入选世界文化遗产。最有分量的便是圣家族大教堂,无论身处巴塞罗那何处,总能瞥见它直插云霄的塔尖。它也是唯一一座入选世遗的未完成建筑。从1882年破土动工至今,圣家堂已建了130多年,何时才能看到这座神奇建筑的全貌?最近教堂官方终于给出了明确的时间表:2017年圣家堂的顶部雏形建好,外部结构会在2020年完成,到2026年高迪逝世100周年之际,建完最高170米的耶稣塔,宣告全面竣工。到那时,圣家堂将会取代德国的乌尔姆教堂(161.53米),成为欧洲也是世界上最高的教堂。

  ★  31岁接下建造重任

  1852年高迪出生于距巴塞罗那不远的小城雷乌斯,家里世代是铸锅铁匠,高迪也做过锻工,学过木工、铸铁、塑模。他对家族事业曾回忆点评道:“我能感受到空间,也看得见它的存在。因为我的父亲、祖父和曾祖父都是锅匠。他们使我受益匪浅。锅匠的职业在于从表面塑造出立体:在工作开始前,先已看到空间的所在。可以说,文艺复兴时期所有佛罗伦萨的大艺术家们,也不外乎是在平面之上创造出空间的雕刻家。”

  1873年高迪被巴塞罗那建筑学院录取。在学校时,他就显露出了日后不循规蹈矩的一面。高迪不愿意屈从学校刻板的设计练习,常常整天埋首图书馆自学,沉湎于历史。1878年高迪获得建筑学学士学位。他的毕业作品是为一所大学设计礼堂,方案引起很大争议。母校院长还是给他颁发了毕业证,“真不知我们是把证书颁发给了一个天才,还是一个疯子,只有等时间来证明一切了”。

  1878年,也是高迪职业生涯的关键点。他结识了巴塞罗那的工业巨子欧塞维奥·古尔,几家大型纺织企业的领头人。古尔欣赏高迪的每一个新奇构思,旁人看来疯狂的想法,在他那儿总能引起欣喜赞叹的回应。高迪视古尔为伯乐:“这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他的思想就像佛罗伦萨的美第奇家族或热那亚多利亚家族的王子一样高贵。”在设计上,高迪可以充分自由地表达自我,而无财力上的后顾之忧。1886年,古尔请高迪为他设计住宅古尔公寓(后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不论是从结构、立体,还是空间分布的角度来看,这座建筑都充满着革新”,高迪因而声名卓著,打开了上层社会的市场。

  1882年,当地一位有学识并热心宗教的书商,捐款倡导建造一座圣家族大教堂,于当年奠基开工。建筑师维拉被选中,他为教堂绘制了新哥特式的图纸,但由于造价和决策等问题的分歧,次年维拉辞职,年仅31岁的高迪被推荐出任设计师。

  大教堂的设计并非一锤定音,高迪在长达43年的设计过程中不停地修改完善,直至生命尽头。期间他的风格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早期的东方主义摩尔风格,中期是新哥特及现代主义风格,后期则是自然主义。西班牙三面环海,北接欧陆南临北非,历史上曾被穆斯林统治了700余年,是基督教文化与伊斯兰文化的交汇之地。丰富多元的环境,让高迪从不拒绝任何建筑风格,皆成为他博采众长的对象。圣家族教堂就吸纳了哥特、巴洛克、伊斯兰、莫德哈尔等风格的精华,最终融汇成独属于高迪的设计表达。

  1900年之前,高迪主要根据维拉原来的设计意图进行创作,仅在小范围内稍加调整。从1900年开始,可能是其他建筑作品的成功为他增添了信心,高迪开始大规模地改动教堂布局,才有了今日人们得见的模样。

  ★  充满宛如天堂的生机

  从巴塞罗那地铁圣家堂站出来,遥遥相对的就是最常出现镜头里的东立面。每当清晨它被曙光照亮,寓意耶稣降生人世。圣家堂分为三立面,东侧的诞生立面,西侧的受难立面,南侧的荣耀立面,象征耶稣一生的三个阶段。诞生立面是唯一在高迪去世时基本完工的立面,其雕塑的设计均出自建筑师本人之手。

  按照高迪的设想,圣家堂总共将有18座高塔,中央170米最高的那座象征耶稣基督,北面140米的后塔象征圣母玛利亚;另外每个立面都伴有4座钟塔,一共12座,代表了耶稣的十二门徒;建筑主体中央还立有4座塔,指代着4位福音传道者马太、马可、路加和约翰。当全部完工后,从12座门徒塔上放射的强光将交汇于耶稣塔上,同时照亮整个巴塞罗那的夜空,以象征耶稣所说“我即是光明”,该是多么灿烂恢宏的一景。

  为了将教堂做得尽善尽美,高迪煞费苦心地收集制作各种雕塑模型。为了表现被残暴的犹太国王希律屠杀的数以百计的婴儿,他还特地去找寻死婴的形象制成模型,悬在工作室横梁上观摩调整;工作人员有时也被拉来当模特,绘图师奥卡索还记得高迪让他摆成送信天使的造型,接着雕塑师马上往他身上打石膏,“我立刻感到一阵翻肠般的剧痛,让我晕了过去……”因为过于逼真,有民众把圣家族教堂称为“石头构筑的梦魇”。

3.jpg

  受难立面上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瘦骨嶙峋

4.jpg

  受难立面上的16格数独, 无论是横着、 竖着或是斜着相加, 其和都是33, 代表了耶稣死亡时的年龄

5.jpg

  受难立面墙上的符号、 名字, 只有耶稣 (JESUS) 之名用金色涂示

  南立面现在还在建设中,与之相对的西立面,是在高迪离世30年后才开始修建。雕塑群的风格为之一变:士兵面无表情地对耶稣的死下着赌注、修女们惊恐地看着耶稣被带走,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瘦骨嶙峋……棱角分明的线条,大刀阔斧般的造型,冷峻气氛更切中受难的主题。圣家堂的象征与隐喻无处不在,遍布教堂的各个细节。侧面墙上有很多符号名字,应该包涵了很多宗教典故,只有耶稣(Jesus)的名字用金色涂示,从一片灰黑沉重中浮现出来。大门上方还刻有9格的正方形数独,数字无论是横着加,竖着加,或是斜着相加,其和都是33,代表了耶稣死亡时的年龄。

6.png

  受难立面的雕塑

  在圣家堂的外围流连忘返兜了一圈,踏入教堂更是目不暇接,如同步入一个不真实的梦幻世界。圣家堂的Y型立柱,如同老树根一样从下往上逐渐变细,最后变成了枝条纵横的树丛伸向天顶,和天顶图案形成了奇妙的组合,像透过万花筒定格的缤纷一刻。每个树杈上又有12星座的标志,高迪希望任何人都能在这里找到自己的信仰。许多人会在某个刹那,感觉仿佛置身于一片茂密的乔树林中,这正是高迪希望达到的效果。他的一大设计特色就是模仿自然,“大自然是一本始终打开的书”,“只有疯子才会试图去描绘世界上不存在的东西!”因小时候患有风湿,高迪往往不能与朋友们一起玩耍,他养成了默默观察大自然的习惯,中国人说师法自然,于他是一种潜移默化的选择。巴塞罗那西北有座蒙特塞拉特山,是宗教隐修场所,山体由大量锥形石组成,坚硬的砾岩被风霜流水侵蚀成奇异的肌理形状。高迪曾为这里的一处修道院设计礼拜堂,深为触动,直接将这种特点挪用到了诞生立面的结构创意上来。

  高迪说,人的创造,不能超越神的创造即自然的高度。因此圣家族教堂再宏伟,也不能超过巴塞罗那最高峰的180米。教堂内部除了电梯,还有旋转阶梯可通往塔顶,大概有120多米高,有雄心壮志者不妨一爬,艰辛登顶后等待你的是巴塞罗那一览无余的开阔全景。楼梯造型惟妙惟肖模仿了海螺与蜗牛壳的纹理。到了观景台,俯瞰周边相对低矮的塔尖,更会惊奇发现半圆形后殿的塔冠是各种造型的麦穗,而外墙三角顶上则盛满了彩色的果实!更别提圣家堂塔楼和外墙黏附着的“造物天地”,散布角落门楣的蜥蜴、蛇和蝾螈的形象……教堂原来不仅只有庄严肃穆,还可以充满宛如天堂的勃勃生机。细数加泰罗尼亚这片热土走出的杰出艺术家:高迪、毕加索、米罗、达利,他们的艺术似乎也存在某种隐秘的共通之处:无拘无束的想象力,与热情天真的趣味。

7.png

  在大量运用仿生元素的过程中,高迪还提出了一个著名观点:“直线属于人类,曲线属于上帝。”据说圣家堂所有柱子、门框、窗框、墙角线都是曲线的。即使教堂中一个用于洗手的圣水池,也被设计成裙摆一样的优美曲线。联想到高迪另一处代表作米拉公寓(后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也是他私人最偏爱的作品,更是将曲线造型发挥得淋漓尽致。位于格拉西亚大街与普罗文卡大街交接处的米拉公寓,直接让两条街道相接的90度角就此消失,整个外墙都有如波浪般起伏,阳台的栏杆扭转如海草,甚至内里每个房间的回廊和墙面都似绵延不绝地流动着,让人惊叹不已。

  ★  脑洞大开的结构创新

  对大自然的敬畏,让高迪同样迷恋色彩。“不论过去还是将来,装饰物都应被染上颜色。大自然呈现我们眼前的万事万物,无不具有自己的色彩:植物界、地质学、地理学和动物界中的一切,构成了鲜明的颜色对比。”

  高迪的一大特点就是喜欢运用西班牙瓷、玻璃、珐琅、天然石材,将其敲碎后拼接重组,通过颜色的对比、造型的夸张,赋予其强烈的视觉艺术感。最典型的就是1900年他再次和古尔合作的古尔公园(后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自然洞穴似的斜柱高架廊、蜿蜒绵延的“世界上最长的椅子”,以及公园大门处实际是排水口的巨大彩色蝾螈雕塑,都弥漫着高迪童话般的想象力,化腐朽为神奇。

  在圣家族教堂,高迪对色彩的挥洒变成了对光的礼赞。荣耀立面的4座塔楼全部做成镂空形状,光线能充分透过教堂彩窗洒落人间。彩色玻璃严格按渐进色排列,越往上相对越浅。在圣家堂,会经常邂逅彩虹一样的光幕,红黄橙绿交织着从天穹一泻而下,奥秘、曼妙、神圣,似乎真的触手可及。

1468287444163626.jpg

  圣家堂的Y型立柱, 创意来自高迪对大自然的模仿, 如同枝条纵横的树丛伸向天顶。 立柱上带有12星座的标志, 高迪希望任何人都能在这里找到自己的信仰

  之所以能让墙体从承重构件中挣脱出来,自由开窗,提供充沛的光线,是因为高迪浪漫背后从来不乏理性的支撑。圣家堂的外观带有哥特式特点,高迪并不排斥哥特式,也从中汲取过营养,不过他曾一针见血地指出:“哥特式框架已经没有生命力了,这种结构就像一副不堪重负的骨架,不仅没能把肢体的各部分和谐地连接起来,反而处处需要拐杖的支撑”,为此他放弃了哥特式形式夸张、壮观的扶垛和厚重拱璧。但二者都是承力结构,为了解决这一结构难题,高迪也探索了十几年,他尝试做了各种力学模型,其中为圣家堂尖顶制作的抛物线模型,是他最有名的实验之一。

  高迪脑洞大开地用链条和细线编织成网状结构,在下面系上细小的铅块,模拟受力,调整到他认为最合适的力学结构和线条构造,然后在下面放置一面镜子,相当于把模型整体反转,这一形状就成为尖顶设计的基础。这种独创的双曲面拱顶,成功疏导了拱顶的重量,倾斜的圆柱更好吻合了压力传递的轨迹。这是高迪作为建筑师,在结构领域的重大创新和贡献。

  高迪为圣家堂投入了巨大心血。他年轻时也曾爱好华服美食,热衷出入戏院、歌剧院,后来变得深居简出,省吃俭用,有人说主持修建圣家堂唤醒了高迪内心热忱的虔诚。他曾经断言:“没有宗教信仰的人在精神上是脆弱的,不健全的。”高迪终身未婚,自言“为避免陷于失望,不应受幻觉的诱惑”。从1914年开始,他不再接手任何新的建筑设计任务,而为圣家堂的建造倾注全力,他搬到教堂地下室居住,每天早上5点,准时出现在施工现场,过着苦行僧一样的生活。

  直到1926年某天,高迪在教堂附近被刚开通的有轨电车撞倒。因为衣衫褴褛,他被当作流浪汉送到穷人医院,在那里不治身亡,留下了仅完成1/4的圣家堂。两天后,他才被人认出身份,遗体最后安葬在圣家堂的地下墓室。巴塞罗那的市民纷纷涌来为他送葬,在教堂门前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  最大问题是经费问题

  高迪一生留下诸多惊世骇俗的设计,但在生前,他并不为业界所承认。当时建筑设计界功能主义思潮盛行,高迪的极度浪漫主义反而为人诟病。20世纪50年代随着人们对“有机建筑”“后现代建筑”地深入探索,高迪的独特魅力渐为人有目共睹。1948年纽约古根海姆现代美术馆为高迪举行了隆重的回顾展,著名的当代建筑大师柯布西耶称他为“后现代主义的先驱”。巴塞罗那大学还专门成立了“高迪系”。

  而回到当年,画家达利是当时唯一公开支持高迪的人,堪称忠实粉丝。达利曾形容自己站在诞生立面前的感受:“我听见一阵嘈杂的声音,它越来越尖,刺向天穹而去,直到与天使的小号声交织一起,形成一片喧嚣,只片刻,我便抵挡不住了。”他后来于1933 年发表文章《论现代建筑风格惊人的、可食用的美》,用达利式的语言极力推崇高迪的建筑:“人们通过一些温软的门进入洞穴,它们乃是用小牛肝制成”,而高大的柱廊则是“猛犸象的巨大神经”。20世纪20年代包豪斯建筑一统天下时,高迪被认为是反对包豪斯的最强音,甚至有激进者要求将其作品全部推倒。有观点认为达利的支持引起了全世界对高迪的注意,让其不致落到岌岌可危的境地。

  但高迪还是没避开1936年的骚乱,西班牙内战爆发,高迪的墓地甚至遭到袭击和纵火,除了助手及时带走的一些照片,工作室中一批宝贵的设计稿和模型都不见了。圣家堂东立面的天使雕塑被毁损,4座高塔得益于一位机智士兵的阻拦,躲过了被暴民炸毁的命运。当时首席建筑师苏格拉内,顶住了强烈要求教堂停工的社会舆论压力,和一众跟高迪工作过的专业人员一起研究了大量旧照片和资料,凭着拼凑的石膏碎片和对高迪几何学的理解,逐步还原高迪的设计图纸。受内战和二战的影响,圣家堂修建工程直到1954年才再次动工。

  高迪生前总是在施工中不断观察推敲,不厌其烦地修改方案,完全不顾工作之浩繁,也不担心这辈子做不完,因为“我的客户——上帝,不着急”。中世纪大教堂的建设往往要持续几百年,但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时间早已大大缩短。高迪完成圣家堂第一座高塔时,连起重机都没有,如今计算机辅助设计(CAD)的运用让教堂的建设如虎添翼,比如石料可由计算机控制的钻机打磨成形,而不必像20世纪一样耗时手工打磨。

  圣家堂之所以拖了这么久,主要原因是经费不足,修建费用没有专项拨款,全部来自门票收入和捐款。高迪在世的最后时光,也为此劳神,工作之余出门,往往也是为圣家堂的工程募款。据说一些亲友后来一见到他便扭头离去。高迪在去世前就将所有财产捐给了圣家堂。1998年他被红衣主教封为圣徒。目前圣家族教堂的最大资助者来自日本。通过赞助工程,大批日本青年建筑师被派来实习。

  圣家堂首席建筑师的接力棒已传至第9代。高迪将圣家堂看作是一座“地中海的哥特式古希腊神庙”,流露出对崇高的无限向往。他曾被称为“建筑史上的但丁”,圣家堂的恢宏生动,恰如文学上的鸿篇史诗。伴随着潮水般的拜谒者,这部充盈着传说神话、幻想与光荣的石头史诗,仍在不停歇地生长。

  (参考资料:菲利普·蒂博《高迪:富于幻想的建筑师》、柴子文《世间不再有高迪》、蒋纹《现代建筑的另一座灯塔——圣家族大教堂的设计解读》等)

  (原标题:“建筑史上的但丁”造梦未完圣家族大教堂:等待结局的石头史诗)

责编:刘凌